稽安是南穆富郡之首,處南北之交,扼江南要塞。
城内商鋪鱗次栉比,樓宇重檐疊嶂,一派雕梁畫棟。
相接無盡的迎客幡懸于環廊,色彩斑斓的布面上書着飄逸隽秀的“宋”字。
時有清風,幡搖鈴曳。
喧鬧的勾欄酒肆裡,稽安百姓笑談家國天下事,讨論最多的卻是本地巨賈宋忍冬。
宋忍冬,何許人也?
原稽安城宋員外幼子,因父母不惑之年得之,故小字珍寶。然天有不測風雲,宋員外夫婦不幸先後病逝,而今唯宋員外妾蘇氏與之相伴。
未滿弱冠的宋忍冬,自八歲接手十間荒鋪,吃盡苦楚仍銳意進取。短短數年,不僅上承宮廷禦品,還下斂彩紮樂班,各行各業宋氏無一不攬。
都道英雄出少年,豈知這宋忍冬之所以聲名顯赫坐擁巨财,悉數離不開南北之争。
南穆自立國以來冗政雜陳,本該是國滅君亡的氣象,幸得流亡在外的皇孫薊春嬰重振河山。
春嬰蟄伏邊郡,親掃北夷亂軍,後又廣開榷場。一時間國安民悅,方有那巨賈首尾得利。
成化元年盛夏,稽安宋府。
寬闊奢華的中庭内,綠蔭掩映,绮窗映蕊。碧台數株高大的芭蕉袅袅娜娜,近旁檀木生香的美人榻上斜躺着位清窕的少年郎。
他生的唇紅齒白,五官精緻靈秀,眉目婉轉,自有股風流韻味。然而不知何故,這毓逸少年郎始終緊閉眼眸,細瞥之下神情滿帶晦澀。
“此乃賤妾,不足挂齒!”
夢中高大英挺的男子背身相對,待屏退來人後,他蓦地掀簾而入。勁腕翻轉,轉眼便将熟睡的絕色美人箍在身下。
一陣悉索,男子領口徹底散亂,半褪的衣袖褶皺成結。
兩相凝視,他漆黑濃睫下陰翳似霜,幽目宛如寂夜寒星,令懷中美人不敢輕易忤逆。
紅雨翻騰,珠钗散落,滿室嘤咛……
蘇姨娘腳步慌亂地抵近,卻見美人榻上的少年蹙眉夢呓:“郎君自重——”
“珍寶!”
看着滿頭大汗的宋忍冬,蘇姨娘旋即掏出手帕為其擦拭,而後擰眉怒叱:“巧兒呢?少爺怎麼獨自在此。”
“回姨娘的話,少爺命巧兒姐去請明書公子了。”
待宋忍冬緩緩睜開眼,輕捏軟帕拭淚的蘇姨娘這才定神:“還是珍寶思慮周全,天殺的!竟這般欺辱我們孤兒寡母,倘若老爺還在——”
“姨娘莫動氣,仔細身體才是!”
蘇姨娘蓦然無促,搖頭低喃:“這次除了宗族的長輩,就連十八行的人都來了,想來宋坤成終是不肯善罷甘休。”
宋忍冬年少巨富,即便平素樂善好施,亦難免招來無妄之災。
想當初,牽腸挂肚的宋員外特将幼子托付給遠房族弟宋玉文照看。本就為戒備心術不正的親弟弟宋坤成,怎奈宋玉文多年前亦撒手人寰,失去鉗制的宋坤成自此便再也坐不住。
他不僅隔三岔五來府搗亂,甚至還每每倚老賣老,企圖脅迫宋忍冬聽命。近來更是蓄意散播謠言,誣蔑親侄兒身患隐疾……
這次登門鬧事,概因宋忍冬言辭激烈地拒絕他的妻侄女。
“姨娘不必擔憂,孩兒早有對策。”
宋忍冬話音未落,報信的小丫鬟從前院氣喘籲籲地跑來,人還沒來得及站定,“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好了!二老爺兇神惡煞的帶了一幫子人,眼下非要硬闖進來。”
前幾日才鬧過,沒想到宋坤成愈發肆無忌憚。
“朗朗乾坤,豈容粗鄙之人撒野。小菊,喊林叔開門。”
言畢,宋忍冬稍整衣袍,秀眸沉靜地邁步而去。
正廳内,臉寬體闊的宋坤成半眯着眼來回打量。
府邸到底與長兄在世時不同,現今布局規整。随意遠眺,亭台樓閣無一不精。穿堂繞廊,觸目奇花異草……
堂侄這些年什麼錢都敢掙,出入排場浩大,宛如世家公子。居所富麗堂皇,遊船飲宴一擲千金。待人接物豪爽可親,可唯獨對他這個親叔父,吝啬刻薄至絕情。
這些家産,本就屬于他們宋家,怎麼着都該有他一份。
思及種種,宋坤成目光漸露貪婪,神情難掩怨恨。他憤憤不平地攥拳,擺出副苦楚模樣:“各位,宋忍冬不忠不孝罪行累累,做長輩的始終念他父母早去,遭外人離間才與我這親叔父生分。”
此話一出,立刻有那接應的煽風點火:“二爺太不容易了,知道的言您一片丹心,不知道的還以為您圖謀孤侄的家産呢!”
“誰說不是,這年頭除了至親,旁人焉能信。”
“依老夫看,宋忍冬這小子一帆風順慣了,饒是三年前蒙難都沒長記性。”
……
此情此景,頓令宋坤成得勢,他斜窺了眼族中長輩,激動的唾沫橫飛:“早春二月,我勞心費力替他廣覓賢妻,哪知到頭來逆子巧舌如簧,非但不領情,還險些污了人家黃花大閨女。事已至此,他宋忍冬如何也要給女方一個交代——”
“倘若叔父真如此好心,忍冬何患無妻!”
清越低沉的嗓音從廊外傳入,衆人不由自主地擡頭凝去。
入目所見的是一個極俊逸的少年郎君,他有張美麗到不可方物的臉龐。鳳眉星目,朱唇秀鼻,縱是稽安多俊才佳人,衆人依舊被其驚豔。
身着錦服的宋忍冬,面似潘郎,秀顔玉冠。
廳堂入風,散沒滿室花香,海棠數株似美人成列。
他衣角飄動,玉帶掃面,俊美臉龐不見半點情緒,眼眸清澈如嬰孩。
“忤逆長輩,還不知錯?”族中最年長的叔公赫然斥責。
衆人當即面面相觑,唯獨宋忍冬晴朗舒笑,眼皮微掀,處變不驚地抱拳行禮。
“晚輩困惑,求老叔公指點。”
宋忍冬常年奔波在外,即便十八行的老熟人平日也鮮少見到他,此刻他身姿英挺若修竹,氣定神閑地靜坐其位,适才吵嚷的氣氛倏然靜默。
宋坤成磨牙冷哼,随手丢下茶碗,暴怒地跳腳:“古人雲,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你整日流連秦樓楚館,磋磨年華卻連一房妾室都未納。不愛女色,莫非好男風?”
簡直一派胡言,宋忍冬眸色乍冷:“世間何其諷刺!忍冬幼年患痢疾,遣仆婦求告叔父數度遭拒,而今又這般體貼。至于賢妻,叔父的妻侄女範三娘,早已懷胎數月。難怪叔父好心,熱絡的将侄兒推上去。”
自始至終,宋忍冬都無比疏漠。
端坐主位的族中長輩臉色通紅,正待開口,宋家小厮們拎雞仔兒似的帶上來一個鼻青臉腫的男人。
“這是?”有人皺眉狐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