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黎奮筆疾書,袒露肺腑,再度振臂高呼。
直言大司徒借江原道大旱,陽奉陰違圈地無數,驅逐流民陷害忠良。
可宣王薊秋生卻仁善溫和,不願得罪任何力量。雖開口閉口以子民社稷為重,但私下重文抑武,輕寒士撫世族。
朝中一盤散沙,攘外必先安内,否則國不将國,君不成君。
薊春嬰俊顔一派沉郁,他提筆凝滞,落墨皆廢。
忠臣良将填溝壑,是非成敗難由人。
滿紙疏狂,未有一字自表。
這樣的孤忠,他竟舍不得了。引蛇出洞,卻要舍得孩子套到狼。
“主子,京都也來信了。”
薊秋生再次催促長兄回京,并且着重點到韓黎,他快要保不住這個愚臣了。
韓黎在稽安大興改革,觸動不少權貴的利益,若非安插的大内高手,現下墳頭草萋萋。
治國難,用人難,信人難上加難。
然而改革勢在必行,若無犧牲,怎能一拳打得百拳開。
晨曦微露,旭日東升。
除夕前夜,宋忍冬在北郡成立了商行。王斌成了明面掌櫃,專程負責與夷人貨物交易。
炮竹聲響,守歲開始。
獨在異鄉為異客,王斌攜妻女一再邀請東家相聚,宋忍冬盛情難卻提着重禮登門。
四方院落,小而溫馨。
宋忍冬來時,諾麗在麻利地烹煮羊肉,王斌則托着女兒在院子裡嬉耍。
“東家!”王斌欣喜至極。
“佳節相至,真是打擾了。”
“這有什麼,您來了,我們全家都高興。”
諾麗擦了擦手上的油脂,朝後院招呼:“阿耆,我們的客人來了!”
話音未落,一個高大勁瘦的青年抱柴而出。
他眼眸深邃,面容十分英俊,微勾的嘴角忽然凝固,手中薪柴滾落滿地。
“阿耆!”
諾麗蹲下身子,低頭撿起薪柴,目光來回掃過他和宋忍冬。
黃粱一夢,伊人消魂。
吐玉耆簡直無法相信,他竟會重遇夢中人。
事隔經年,饒是宋忍冬記憶超群,一時也想不起這個僅一面之緣的北夷人。
當下她有些狐疑,不安地望向那雙泛紅的眼睛,輕聲道:“請問這位是——”
“阿耆,我的弟弟。”
諾麗的母親妲和,曾是北夷王帳的主事婢女。妲和年輕時仗義執言,救下一個懷孕的賤奴。後來,那個美麗的賤奴被比倫王看上,不甘受辱的她慘死在駝汾河畔,于世間獨留下個三歲幼子。
這個可憐的孩子,獨自在荒野哭泣,比倫王用他做餌來獵捕野狼。
夜色濃郁,妲和的丈夫冒險救出了這個孩子,可惜自此諾麗徹底沒了父親。
妲和獨自養育兩個孩子,可在諾麗八歲那年,正在放牧的阿耆突然不見了。
妲和自責不已,活活哭瞎了雙眼,後來死在戰亂流徙的途中。獨自漂泊的諾麗,因為尋找水源墜落深澗。生死關頭,天神賜她幸運。一個漢人身負繩索将她吃力的救出來,從那天起她便不再孤單了。
後來,諾麗定居在北郡,過往悉數随風而逝。不料幾日前,她在街角碰見個俊朗男人,縱使歲月久隔,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對方。
是阿耆,她明月般珍貴的弟弟。
“原來是嫂子的弟弟。”
宋忍冬眉眼盈潤,率先行禮:“在下宋忍冬,有緣結識。”
“你叫宋忍冬?”吐玉耆頓了頓,喉間一陣酸澀。
四鄰八舍開始燃點爆竹,王斌大咧咧的打斷他們,“咱不能落了,我去點。東家幫個忙,替我給閨女捂上耳朵。”
諾麗在房裡擺碗盛湯,王斌笑嘻嘻的喊了她,等到妻子擡眼瞄時,他孩子般彎腰松開爆竹,瞬間“劈裡啪啦”炸裂不休。
宋忍冬趕緊抱住小丫頭的腦袋,身子跟着顫栗,其實打小她就特别恐懼這種聲音。整個人不僅面無血色,甚至心跳驟驚。最不安的時候,軟頰突然發緊,随後兩隻大手不由分說地牢牢護在她耳畔。
宋忍冬揚頸細瞥,目光瞬間融在玉石剔透的淺色碧瞳裡。
除夕守歲,是漢人的習俗。
他們吃完餃餌,圍爐閑談至夜半。
長街幽寂,更夫梆響,小雪飄落。
宋忍冬緩緩行着,腳底不時發出“吱呀”作響的聲音。
除夕佳夜,良人難寐。
薊春嬰帶着一盒精緻糕點,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尋到宋忍冬的住處。
遙遙駐足,卻見籠燈昏黃,朱門前一對身影錯落相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