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澗小心翼翼勸和,字裡行間卻透着對沈雀的回護:“或許他隻是一時糊塗?而且也沒什麼實際證據不是?”
陳吟浮誇的拱火表情包,路槐平時妙語連珠卻在這個時候選擇沉默,石在溪試圖岔開話題的遊戲組隊分享……
亂七八糟的修羅場,被群主慕月在昨天直接解散——就像踩死一隻孕期的蟲子,爆炸出更多更私密的、更放肆的對話。
我的私聊框被擠來擠去,無數的字句,無數個“他”、“她”、“他們”、“她們”,密密麻麻的字歪歪扭扭,爬滿了屏幕,屍體爆發腥臭,蟲骸遍地。
義憤填膺的、冷靜分析的、幸災樂禍的、置身事外的、痛苦不堪的……
我猛地擡起頭,像溺水的人急需一口新鮮空氣。目光撞向便利店巨大的落地玻璃窗。
窗外,暮色正沉沉壓下來,天空是渾濁的深紫色。而更遠處,哀明山巨大的、連綿起伏的黑色輪廓,就那樣沉默地伏在天地交接的地方。
它吞噬了最後一點天光,隻剩下一個龐大到令人心悸的剪影,邊緣在暮霭中模糊,像一頭蟄伏着、沉沉盯着我的巨大獸類。
它盤踞在那裡,冷漠地注視着山腳下這間小小的便利店,以及裡面這個被瑣碎又尖銳的痛苦纏裹着的、渺小的我。
“線上吵來吵去不是事,明晚,大家一起出來聚一聚,好好說清楚吧。”
衛舟——相當于我們半個長輩的學長一錘定音,他飛快地重新拉了個群,發出了這句話。
我本以為大家不會響應,但是甚至連金錯刀——那個向來性情古怪的女生,總喜歡遲到早退,還會突然在活動裡甩臉色的副社長,居然也回了收到。
“你看,其實大家心裡都有話憋着,說開就好了。”衛舟沖我眨眨眼說,我記得昨天下午奶茶店裡水珠落在手指上的冰涼觸感,他慢條斯理說着話,在我的記憶裡,那張熟悉的臉第一次帶上了一點屬于成人世界的、冰冷的無奈。
“珍惜朋友吧……時間就像水流,被沖走的話,就再也回不來了。”
“所有東西都有賞味期,奶茶要兩小時内飲用,花朵要三天内賞玩,友情卻不一樣,它的賞味期可能隻是一個夏令營,也可能是每一個冬天。”
“一定要珍惜啊,年輕人。”
他的話語再一次回響在我腦子裡,我注視着龐大的山影,意識放空。
注視久了,我覺得那山的影子陌生扭曲起來。玻璃窗映出我的臉,這樣看過去,我成了個面孔還是人類,身軀卻是山巒的怪物。
拼湊起來的,悲傷的,奇怪的動物。
“咳。”
我又咳了一聲,喉嚨有點發癢。
店裡沒有音樂聲,店員視頻裡的罐頭笑聲又讓我心煩。我索性關了聊天界面,轉而打開音樂軟件。
我沒有絲毫猶豫,點開了那個灰暗的頭像——赫卡忒。
“叮咚”一聲輕響,前奏流淌出來。
不是她們早期那種充滿力量感的電子合成音浪,而是後期專輯裡那種帶着金屬質感的、冰冷又空靈的鋼琴音符,一聲兩聲三聲,敲打在耳膜上,像某種倒計時。
赫卡忒這個樂隊,歌的時間越新,歌手的聲音卻越頹喪。好像她們和歌曲的年歲呈反向生長,那些曲子奪走了她們的心魂,吸取着她們的生,把她們推向死。
主唱春山溟的聲音切入,哀傷的、空靈的。就像她本人社交平台照片裡的眼睛——似乎永遠無法逃離的春天。
她哀唱着一場苦行,一次考驗,歌詞裡說,邁過生與死的階梯,親吻死的手骨。
我盯着手機屏幕上赫卡忒三人的宣傳照。
火焰般的紅裙在聚光燈下燃燒,她們的眼神空洞,透過面具直直看向鏡頭。
三個戴着假面的人偶。亡靈一般,遊走着,吟唱着,歌頌着,被所有曆史禁止提起的前紀元——美狄亞紀元——那個所有人被壓迫在暴君統治下,至今對它的相關描寫都寥寥無幾的,鼎盛又可怕的時代。
太多魚龍混雜的信息出現,真正的美狄亞紀元究竟是什麼樣的,衆說紛纭。她的真容被各種構想、猜測、占蔔、小衆傳訊、解夢、秘法、碑文掩蓋塗抹。
而赫卡忒的出現迎合了所有對她恐怖陰暗的猜想。
我又想起她們最後,在演唱會上點燃自己,火焰吞噬紅裙的畫面。
絕望的,不甘的,美麗的。
她們知道自己在唱什麼嗎?知道那火焰最終會吞噬自己嗎?那究竟是一種絕望的控訴,還是一場……獻祭?
我再次劇烈咳嗽起來,搖晃的窗影裡,我和那具山的肉身重合。
——如同我被獻祭,進入山巒的肚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