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時佛子還沒醒,施霜景回想着之前佛龛前點香的時間,好像每天六點過鐘起床的時候,那香都隻剩香根,說明佛子正穩穩當當地睡着。他的睡眠質量倒挺好,卧室門擋磁鐵牢牢地吸着牆,門就這樣大開着,施霜景洗漱、做飯、吃飯、洗碗、換貓砂、放貓糧、收拾書包,發出的種種聲響都完全無法驚擾這一中唐時期生人的睡眠。這個背景故事像佛子為了逗他故意說出來的一樣,施霜景服了。
一打開門,樓道裡就煙霧缭繞,不知道是不是樓下喪事靈棚燒紙做法事的煙熏了進來,還是他們幹脆就在樓裡燒紙了。施霜景揮手散煙,到一樓,靈棚側放着,開口正朝施霜景家的樓門。施霜景往内望了一眼,看見遺像,是不認識的老爺爺。
逝者的子女、親屬在靈棚前疊金元寶,見施霜景從樓裡下來,可他們也不認識這小孩,就當沒看見了。
從小區往外走,施霜景驚訝地發現,暮藍色的清晨、天還未亮的此時,空氣裡已經積着一層薄灰色,是持續不散的煙氣。施霜景在去學校的路上,竟然數出了四個靈棚,有的搭在小區裡,有的就是沿街搭了。這是怎麼回事?
踏進教學樓,正沿階而上時,施霜景收到微信消息,是家長群的通知,張國強發消息說英語老師的母親過世了,她這三天都不能來上課,換課安排之後會發。
勵光廠高中的大部分學生都是勵光廠子弟的孩子,至少都是廠二代,甚至還有廠三代。老師們就更不用說了,許多老師當年勵志在大城市裡闖蕩,最後卻因為父母輩是廠裡員工,此處生活自有小圈子,最後還是回來工作。
勵光航天廠在十多年前就已經統籌合并進了市裡的航空工業集團有限公司*1。他們省的航天廠不少,因為S省多山,當年三線建設時,許多航空航天工廠都藏進大山中,圍繞廠區發展生活圈,就形成特殊的小鎮,規模大些的甚至可以算得上縣。有些同學家裡從爺爺輩就在勵光廠上班,有些則是父母就讀技術類的中專、大專,當年分配進了勵光廠。在勵光廠建立之前,這片地皮已有居民,不少居民在勵光廠建設時直接進入了工廠,現學技術,如今早已是退休了。
班上有學生也請假,說是家裡老人去世。天氣冷,班長打開空調,室内的溫風那麼一烘,施霜景隻覺得自己鼻腔裡還殘留着燒紙錢、香燭的味道。昨天班上還熱火朝天地探讨恐怖的卐型人,今天隻剩現實的恐怖。
這一夜,勵光廠走了三十多位老人。
廠裡退休老人多,喪事常有,不該稀奇,但一夜之間有三十多位老人過世,人心惶惶,不敢亂說話、亂讨論,噩兆壓頂,仿佛所有人眉心都聚着一股黑氣。
學生們還好,中年人與老人最是發愁。今天所有老師上課都心不在焉,數學老師今天頂了英語老師的課,可他課上一共接了三通電話,都是不得不接。學生們也都理解,勵光廠挺小的,大家都互相認識,死了三十多個老人,接下來廠裡許多中年人可能要參加至少四五場喪事,多的甚至能參加一半。
這霧氣直到中午都沒能散去,太陽亮得很光秃,不見雲與藍天,光球嵌在霧中,不帶來溫暖。昨天下雨,今天霧裡晴天,施霜景想,還好今天沒下雨,不然下着雨辦喪事,那可麻煩了。
中午有好些學生不敢回家,潛意識裡都還是害怕靈棚,或者是家裡父母要趕好多場葬禮,從中午就不能在家做飯了,學生的午飯沒着落,所以他們就相約着去步行街上吃麻辣燙。施霜景很怕回家見佛子,今天破天荒地應了同學的約。當然,也是因為錢包鼓了。施霜景賣都賣了,大部分的錢可以存起來,但現在他終于可以輕松一點地生活了吧?
上次深夜廠郊驚魂事件的女主角楊玲玲也在,加上施霜景,一共三女兩男,五個人去吃麻辣燙。
“這下不知道要給出多少葬禮錢……我媽昨天還說,現在物價漲得厲害,給車加油都心疼得要死。”
“那你少氪幾單手遊,多的錢都省下來了。”
“我真受不了了,我家樓下的老太太……他家從昨天晚上就有動靜,樓裡隔音不好,可能老人是在家裡……的吧,反正早上三點過,樓下就開始有聲音了,我一晚上等于沒睡。老闆,我要中辣!”
“你們昨天放學有看到救護車嗎?我看到好幾輛,車牌都還不同,怪吓人的。”
學生們叽叽喳喳地聊起來,聲音分不清誰是誰。
楊玲玲取了菜,和施霜景排在隊尾,等着将選好的菜品遞給老闆。她家住得偏僻,沒人在她家門口搭靈棚,她也是早上來上學才知道有這麼多老人一夜之間走了。
施霜景問:“你這幾天家裡有人嗎?”
“有的,我媽、我小姨都在。我的外公外婆早就走了,這幾天辦喪事輪不到我家。”楊玲玲聳聳肩,單馬尾一晃一晃,她反問:“你呢?一個人獨居害不害怕?”
“還好。”我現在不是獨居了。施霜景腹诽道。
說起獨居,施霜景點好菜、坐到餐位上的這一分鐘,他忽然有些歉疚——佛子要是在家等他怎麼辦?佛子有沒有吃午飯?他還沒有告訴佛子一聲,他已經決定在外邊吃午飯了。他得發消息。
一劍霜寒:佛子,你吃過午飯沒?
一劍霜寒:我今天中午不回去,和同學在外邊吃
一劍霜寒:你要是醒來沒吃的,可以來廠區的步行街,這裡有很多吃飯的店
一劍霜寒:但我想你應該可以自己解決
沒有回信,說明佛子在忙。太好了,施霜景就怕佛子太閑。他沒有應付金主的經驗,但金主忙些總比閑着好,閑着的金主讓人難以捉摸。
每個人面前都一個塑料的大碗,施霜景吃辣,麻辣燙裡飄紅油,他左手執勺、右手執筷,埋頭苦吃。其他學生對施霜景好奇,但也知道施霜景真就是個悶葫蘆,幾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主動找他搭話要是被冷落了反而更尴尬,不如維持現狀。
“找到了。”
清泉聲音響起,施霜景後頸一涼。他是唱歌的人,對聲音敏感。
羅愛曜邁進店裡,自顧自選菜,仿佛壓根不認識施霜景,也仿佛他剛才那句“找到了”不是找到施霜景,而是找到麻辣燙店。羅愛曜長相氣質出衆,很能吸目光,高中生本就生活苦悶,來個好看的人犒賞一下眼睛,他們哪有不看的道理,所以這一桌小孩都向羅愛曜行注目禮了,除了施霜景。
“要清湯。”
羅愛曜點好菜、買好單,終于返身回來,拍拍施霜景的肩膀,說:“裝不認識我?”
施霜景差點被紅油嗆住,連忙抽了紙,忍住沒咳,繃着的冰山臉不知道是該垮還是不該垮,隻朝羅愛曜點點頭,有點像打招呼,又有點像小弟,一種非常奇怪的反應。
羅愛曜站着,真是很高一個人,穿靴子都快有一米九了。高中生們仰脖子看他,讓施霜景介紹介紹。
“他是我遠房的表哥。”施霜景實在沒法了,捧着碗往椅子靠牆側挪了挪,給羅愛曜騰了個座位。
“我是嗎?”羅愛曜反問。
“……那不然呢?”施霜景也反問。
“好吧那我就是。”羅愛曜對那群高中生說,“今天廠裡好多白事,挺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