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差不多了。
施霜景終于看見前方出現光亮,淡淡如月光,朦胧清輝……不對,這就是月亮!不知何時起,月亮垂挂于天際,極大極下沉,光潤盈盈如寶珠,這不是施霜景認知裡的月亮,如果月亮放大這麼多倍的話,一定能看見月球表面,可這隻是一顆巨型的夜明珠,照得青烏的夜幕泛白,竟一時間覺得這夜幕之外都不是宇宙了,而是某個倒扣的、漆黑的缽底。施霜景被這巨大月亮勾魂攝魄,不知不覺間走到終點,煙霧缭繞,一垂眼就看見一座肚渾圓的黑銅大香爐,延綿不絕的煙就是從這裡流出來的,甚至這一周的霧氣也多來自于它。
劉茜用手将這煙往自己處撥了撥,似乎在品嘗這煙氣,她說:“人們其實不是在吃流水席,而是在吃這個——這才是佛子施食。”
施霜景也學着劉茜的動作,用手将煙扇往自己的鼻下,果真一股淡香。之前為什麼聞不明白呢?這不是很明顯的佛香嗎?可施霜景再聞幾下,頓覺胃部有些翻江倒海,想吐,酸水往喉嚨湧,一屏息卻差點咳嗽出來,隻能趕緊退開。剛才初聞還覺得清幽馨香,現在卻于肺腑間有種深層的油膩感,像冷凝的油脂附着在食道和氣道中。施霜景隻差那麼一點就吐了,劉茜在香爐旁整理儀容,收拾妥當了,就又朝施霜景伸手,像是要牽施霜景繼續走。
眼前一切顔色忽然強烈對照。清藍色的淡光的月影與碗缽似的半圓鐵烏夜幕相依相襯。黑銅大香爐裡有高香三支,散香無數,煙霧中微紅的燃香像血點。這已不是道路的景色。香爐後拼了連排的供桌,鋪有明黃桌布,桌布側一條一條披挂下藏紅色幡條。桌上金盤金碗金杯,餐肴豐盛,瓜果缤紛,瓊漿玉液。再往後看就是更影綽的……總覺有某樣巨物伫立在陰影中,月光的作用是打出一盞光亮的燈,以轉移衆人對燈後的黑的注意。巨物自在不動,藏于暗影。微光籠罩,隻勾勒出巨物底部一圈繁麗的硬質金邊,似海浪又似蓮葉,叢花一般盛開,甚至開得過盛,花葉倒伏,斜向上地蔓伸,如同天人澆金築銀,定格制出浪椅蓮台。煙霧如浪,形似欲海。而這一切的周圍再也不見樓房、店面、街道、路燈等現代的建築或裝置,縱使施霜景又起了想逃想躲的心,他無處可躲。
再一低頭,施霜景發現自己雙腳置于跪墊與跪墊間。他側身回望,往後數十米鋪開了成百上千個方型跪墊。這當真是儀式現場,好不真實,施霜景俯身摸了摸地上的跪墊,好舒适柔軟的皮革。
“小景,你餓不餓?”劉茜蓦地出現,幽幽問道。
施霜景作出婉拒的手勢。不餓,一點也不餓。就算餓也吃不了一點。
“你不用跪在這裡。跟我來。”
劉茜領着施霜景繞到供桌後部,有設一座低矮平台,踩着幾階台階往上,設了一把黑紫檀禅椅,椅背有種種雕刻,活靈活現,甚至因為密集雕刻而顯得瘆人。劉茜讓施霜景坐下,此處的視野略略高于水平地面,讓施霜景有種坐主位的感覺,将儀式現場一覽無餘。
施霜景坐不踏實:“奶奶,還有别的椅子嗎?你也坐。”
“我不坐。我一會兒就下去了,我要參與儀式的。這是主法者的位置,佛子不需要坐,隻多空出來一把而已。”
施霜景馬上就想站起來。但他肩膀受力,像一雙手死死按住他肩膀,這下施霜景是給焊在這把椅子上了。
“佛子?”施霜景試探性地喊了喊。無人應答。
羅愛曜不出聲。
他就說施霜景很有意思吧。挺搞笑的。
其實施霜景坐得很難受。書包抵在他後腰,椅子硬梆梆,直着腰坐就覺得屁股痛。這時施霜景才摸見脖子上好像多出了什麼東西——一串項鍊?一整串細珠的項鍊,更像是可以繞手上好幾圈的手串,戴在脖子上竟然也合适,并不松垮。施霜景試圖用餘光看清項鍊材質,隻見到青金石的青藍色。施霜景當即翻了個白眼。又是羅愛曜。總是羅愛曜。
事到如今,施霜景的心态已經有些不對勁了。他意識到自己是羅愛曜的玩物,本能地覺得不安全,可很難逃出羅愛曜的五指山。羅愛曜根本就不會放過他,倒是不會直接傷害施霜景,可這家夥不安分,會将施霜景卷進去。聽羅愛曜說那些屁話根本沒有任何意義,什麼“預估”,什麼“判斷”,天知道他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他的“預計”理應有多準确,不會是個騙子來的吧?
可分析來分析去,一想到這家夥是自己的金主,一想到羅愛曜在床上喜歡貼緊他睡覺,還有什麼鼓勵他上大學的話語和行為——這騙子到底是在騙施霜景還是在騙自己?施霜景雖然不聰明,但還是能咂摸出一些自相矛盾的事實來。如果羅愛曜真的神通廣大,那他圖自己什麼?如果羅愛曜在騙人,眼前的場面不由正說明了興風作浪的家夥其實有兩把刷子嗎?
毛骨悚然裡夾雜半絲溫情,包養故事裡添多玄學佐料。施霜景是徹底想不明白了。
将施霜景送上最佳觀賞席,羅愛曜的注意力再度轉向。
施霜景吃祭品、戴佛子故寶,注定了他從一開始就聽不見長咒,到如今儀式正至高潮。超度餓鬼的焰口法會持續時間有長有短,在勵光廠的這一法會并不按往常的儀軌來操作,故時間非常長。施霜景早上上學時看見街道上正在布置流水席,還沒開席,大約是早上十點鐘,法會開始。大多數的廠裡人隻模糊聽見很輕的聲音,甚至可能壓根沒有聽見什麼動靜,直到後來這聲量才愈發增加,直入人心。這流水席最初隻是請死者親友來參加,而後才是衆人在這如幽似幻的梵音中迷失了,整個廠的人都被吸引過來。
小诃利帝當年于山洞中饑寒交困而亡,山洞底部有一尊鬼子母神石像,在小诃利帝死後不久,便像是有交相感應一般,神像頭顱落入深溝底部,與小诃利帝屍身常伴。以道家觀點,人有三魂七魄,人死後不久,三魂七魄都還未散,此佛頭成為某種憑依,使得小诃利帝的三魂七魄久聚不散。三魂未離,身體也就是生體,不腐不壞。小诃利帝是清中期生人,距今已是幾乎二百九十年。她似精非精,似怪非怪,因這顆石像頭顱而因緣未盡,沒有投胎轉世,結算業果。
此地在勵光廠駐紮之前名叫莫新村,“新”字是紀念新中國成立而加進的,在小诃利帝的那個年代,此村就叫“莫村”,莫為姓氏。小诃利帝并沒有什麼敞亮大名,反倒甯願佛子稱呼她為小诃利帝。隻不過名字也是可以說的,姓莫,家中排行老四,用作名字發音不吉利,于是數字往後挪一位,叫莫五娘。
兩位警察解剖了莫五娘的屍體,卻更加迷惘。名叫郎放的巫師試圖找尋莫五娘死亡的原因,以在儀式結束前順利化解莫五娘的怨氣。對于阻礙莫五娘轉化為鬼子母神化身這一點,巫師已經全然放棄了,因為郎放知道,天時地利與人和齊備,莫五娘一定能轉化為鬼子母神,原本她就隻差這麼一個儀式。可這神是善神還是惡神,一方面取決于教化鬼子母神的佛陀采用了怎樣的教化法,另一方面還要看鬼子母神的開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