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霜景回到家已是晚上快十點。鬧出這樣的事,餓鬼饑腸的流水盛宴,傍晚衆人吃盡了大餐,班主任張國強竟然還在微信群裡讓家長送學生們回來晚自習。施霜景的精神今天遭盡沖擊,人還坐在教室裡,魂已經不知道飄到哪裡去。
譚鴻信想找他調查,可沒說幾句話就被電話召喚走。施霜景看得出譚鴻信想套他近乎,對話隻能從最日常的話題開始,比如施霜景的高考生身份。可惜譚鴻信一聽施霜景的回答,看他的眼神就隻能是莫名其妙,萬分不解。
“高考?補習?誰給你補習?家庭教師?還是自學?”譚鴻信鄙夷道,“出去報個班不好嗎?跟不上班裡進度就出去報班補課,老師還會盯得更仔細,哪裡不會補哪裡……哦,對了,你有錢嗎?我記得福利院的補貼……”
施霜景冷淡道:“補習班很貴,而且我的成績很差,補習班會更貴。”他難道不知道嗎?他在拿到佛子這個金主給的第一筆一萬塊時就想過,能不能出去找住宿制的補習班補習?可惜佛子根本沒給他這個選項啊。佛子這人,不來則已,一來則全面入侵。流水席儀式過後,施霜景反刍出自己對羅愛曜的恐懼,絕對不敢觸他黴頭,能保持距離都算不錯了。
“你成績怎麼樣?”譚鴻信不死心繼續問。
“……”
“你别發怵啊!我當年成績也就那樣,警校生,成績能好到哪裡去?我連本省的警校都沒考上,哈哈。”
“上個月月考,二百四。”
譚鴻信作老太太表情,抿了五秒嘴唇,不知道說什麼好。後來林鳴的電話救他于水火。這都十一月中下旬了,譚鴻信是D市本地人,雖然離他高考也得有個十多年了吧,但他還記得高三要一診、二診、三診。他辦公室隔壁的王科長家女兒今年也要高考,去食堂碰見王科長時也難免聽到些高考情報。唉,二百四。總共六科呢。譚鴻信想,這分數真不知道從哪兒安慰起,補課也确實要花大價錢,還不知道能不能出成果。
施霜景目送譚鴻信接着電話離開他視線範圍。再回頭去找羅愛曜,那人已不知哪兒去了。一想到羅愛曜,就想到他手裡那一小袋子避孕藥。施霜景聞不得這流水席的飯菜香味,最後是去找了家便利店留了現金買了兩桶泡面,又去沒人的門衛室借了熱水壺燒水泡面吃,這才對付着解決了自己的晚飯。
将鑰匙放回書包裡,施霜景彎腰脫鞋。家裡靜悄悄,就連玉米都沒來接他。施霜景喊了一聲玉米的名字,隻聽見卧室傳來一聲悶悶的“咚”聲,是玉米跳下床的聲音。玉米懶洋洋地用前爪撐地,伸一個美美的懶腰,這才貓步走向施霜景。施霜景蹲在玄關的鞋櫃前,玉米蹭他膝蓋,施霜景抱起玉米,将臉埋進玉米的香香貓毛裡,大吸一口,放松了一點點,再吸一口,又放松一點點。施霜景吸貓吸了好幾分鐘,直吸得玉米用爪子推施霜景的臉,一弓身便跳下地,跑到一旁喝水去了。
羅愛曜不在家。他是不是又去幹什麼壞事去了?
不過真幹了壞事也輪不到施霜景來說什麼。施霜景激靈一下,卸下書包,要去洗澡。不知怎麼的,可能是除了羅愛曜、班級裡老師之外的外人問他成績吧,施霜景想,二百四十分,确實是個夠嗆能有書念的分數。可是他會考全部都合格了,就算有些科目第一次沒考過,補考也都過了。張國強說,他說不定能考上大專。施霜景要求不高,大專就好。可是大專要多少分?大專都要至少三百多分!學習這事真是……不提則已,一提就堵心。若是一點念想都沒有還好了,偏偏施霜景還有念想。施霜景也不知道這念想從何而來。話說回來,今天白天經曆了這一系列怪事,他竟然在想……高考?施霜景的腦子已經不正常了。
今晚的天色很玄。明明是夜幕,天際卻亮得像是盡頭處有一盞晝夜不息的牆燈,遠方有灰白烏黃的底,再墊一片深青藍的色片作黑夜的僞裝,薄雲似繪。施霜景洗完澡,在客廳吹頭發,久違地覺得無聊,但這無聊也有恐慌着急的成分。原來他剛才在玄關的那一激靈是後知後覺擔心自己的學業了。
想寫點什麼作業。寫什麼呢?會寫的都寫完了?
施霜景人長得英俊,可誰能知道他面對考卷隻會在心裡抓耳撓腮?字面意思,因為做不出題而焦急心癢,像猴指搔着他的心髒,特别内疚,特别緊張,一亂想就更考不好。中考就是這麼考砸的。
對了,好久沒有唱歌了。對。唱歌。
施霜景其實每天都會抽空在練歌房微信群裡說點小話。大家都聊沒營養的話題。廚子大叔最近喜歡往微信群裡分享抖音小視頻的鍊接,跟開盲盒似的,有時候是樂子土味視頻,有時候則是擦邊視頻。小亞是工廠的女工,最近好像上班的時間又增加了,K歌主頁首頁好久沒有更新,在群裡說話也不大多。施霜景是高考生。群裡還有四個人,有兩個人已經長期不說話了,但群主廚子叔不舍得清人,就留着他們,畢竟他們之前還一起約過線下爬山。還有兩人,有一位是喜歡唱山歌的老爺爺,之前癡迷保健品,有點走上了傳銷的路子,總是往群裡發一些莫名其妙的鍊接,廚子叔清理過一次,後來不知怎麼的,山歌老爺爺換了新的微信号又加進來,這次就不再發保健品了。還有一位是寶媽,國慶的時候才加進來,沒見過施霜景和群裡其他人。
選了幾首歌想重新錄一下,施霜景試了試嗓子,可心底的燥熱更甚。下周要月考了。下個月要一診,勵光廠高中不符合考點要求,要去旁邊的縣城高中一起考。施霜景一想到自己坐在一診考場裡抓耳撓腮,更難受了,胃裡不停地翻騰方便面的味道,他吃了兩桶泡面,果然還是吃多了。
十一點過,羅愛曜還沒回來。
施霜景寫不出作業,和數學面面相觑,心裡着急就渾身冒汗意,澡白洗了。打開視頻網站,找到“高考數學零基礎”系列視頻,聽了五分鐘又開始沒耐心。其實他直到高一的時候成績都還可以的。施霜景進勵光廠高中的中考分數算中遊,絕對沒到墊底的地步。到現在為止,二百四十分的施霜景也不是班上最差。大把的同學在中途就已經離開學校了。學籍可能還留着,人偶爾也還會來,但什麼考試,什麼前途未來,和學校這條道路已經全無關系。被開除和退學的也比比皆是。班主任張國強現在都還沒放棄施霜景的原因就在此。即便施霜景打工維生,他依舊想留在學校。
剛過十二點,施霜景在浴室裡撐一把傘,看見了郎放所說的,他身上的佛子誡文。
施霜景還記得這誡文之前好像是黑色來着,可今日一見,金燦燦的誡文莊嚴華麗,寫在他皮膚上,密密麻麻,襯得施霜景這個人都貴了好幾分。不是評估性命的價值,單純評估這□□的價值。羅愛曜什麼時候回來?
剛這麼想着,施霜景終于聽見機車引擎的聲音。好擾民,好無良。機車停住了。施霜景收傘,穿回睡衣,檢查貓砂盆,鏟走玉米剛才留的尿團,洗手,關燈,回卧室,鑽進被窩,假裝睡了。
羅愛曜回家了。施霜景背對卧室門,卻支起耳朵聽着羅愛曜的收拾動靜。羅愛曜沒在客廳停留太久,似乎去浴室洗了個手就回了房間。他沒開燈,兀自換下出門的衣服,穿他自己的睡衣,沉默地躺上床。
身後的床墊一軟。施霜景忽然聞見了非常芳香的沐浴露味道。有點熟悉,但不是家裡的沐浴露。家裡用的是男士沐浴露,薄荷味,洗過之後也不怎麼留香的。
羅愛曜在外面洗過澡了才回家。
平時作業寫不出來的施霜景,這件事卻很快就想通了。
沒人主動說話,可也沒人先睡着。施霜景以為自己在這安靜環境下很快就能入睡,可他其實不能。今天經曆的事太多了:無盡的餓鬼流水席、?人追獵、琉璃巨佛、鬼子母神儀式。更可怕的是,經曆完這些,所有人、所有場景都一切如常。施霜景試探地問過他的同學們,你們記得你們流水席前後發生的事嗎?同學反問他,應該發生什麼事嗎?不就是吃流水席嗎?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的記憶混亂,就算放到二十四小時的尺度裡,其實也隻是很短的一截。估計到明天就更是全無異樣。
羅愛曜身上的香味也香得令人心煩。太香了,而且是那種很高級的香味。和這張床、這個家以及同床共枕的施霜景都格格不入。還是說,這是香水?說起來,剛才為什麼這麼确定是沐浴露?啊——想起來了。
是F酒店的沐浴露。
原來羅愛曜去了酒店。
施霜景能看見暗下的卧室裡有手機光亮,說明羅愛曜還沒睡。憋了許久,施霜景終于忍不住問出聲:“你不去洗澡嗎?”
“洗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