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今晚十點前沒有回來,你就去郎放家。”
其實羅愛曜完全是出自直覺才這般留言。即便他人身不到位,家中佛龛的分身也總是在場的,不至于讓家裡鬧空城,但還是謹慎為好。不知道是羅愛曜還是施霜景的體質不對,羅愛曜總覺得自己很容易被偷家,隻能算吃一塹長一智了。
關于這沙漏裝置,與其說是看見了,不如說是羅愛曜感應到某種怪異的存在,而這怪異感官體驗的存留時間非常短。如果不是羅愛曜,其他人很難第一時間就立刻抓住這不對勁的瞬間,并且精确捕捉到異象的本質。羅愛曜在出門前給郎放發了消息,郎放就是完全沒有感應到的那類人,盡管雕像和畫作都出自郎放之手。
郎放想一起來,羅愛曜說不必了。如果郎放和蔣良霖真能搞定,他們完全不用在羅愛曜提到龍王護法的時候搬出這件事。這實際是一場交易,那還不如純粹一些,反正羅愛曜喜歡單幹。
羅愛曜倒沒覺得這是其他人給他派活。早前羅愛曜在抵達勵光廠的時候就将勵光廠比作索多瑪與蛾摩拉,意指這是一座即将顯現的罪罰之城。他為什麼不将勵光廠比作地獄呢?實則是地獄不屬人類,而眼下發生的一切基本還是以人類為中心,用異教的比喻更恰當。人隻是一段很短暫的生存狀态,是六道之存活的其中一道,僅此而已。人之轉世,如悉達多仍為悉達多,也隻是一個柔軟的中間态。羅愛曜作為在人界誕生的佛子,他擁有天上佛國與地獄的兩重身,實際是橫貫三界,前所未有,那他的職責是什麼?問佛,佛語焉不詳。問魔,此世無純魔,魔自心來,萬事萬物皆可成魔。羅愛曜選擇放縱的主要原因亦是如此。向上求索而不能,隻得向下追問。向下,就得注視一切法度之外。用人話來說,就是關注不屬于此世、此地、此界的一切異象,向外追索,說不定會有第四界。
好奇心是羅愛曜行于世的重要素養之一。羅愛曜過去與不空曾論及自己不得涅槃的緣由,羅愛曜自斷道:不往□□,因□□是脫谷之所在,剝離欲念,清淨成空。不往無□□,因無欲念而無所作為,乃天人之墳冢,神念寂寂成宇宙,卻又不如宇宙。不空說:囿于欲界,佛子無教。
然沉睡到這一世紀,羅愛曜知道如果放縱這無欲無念,隻将自身安放在無□□,看似是成為一種不可捉摸的規律、氣、暗色或任何東西,但樂趣已全無了。此并非佛子之樂趣,或任何欲界下者的樂趣,而是此世、此界、此存在的樂趣。樂趣,或者說某種可能性,某種意志的超越與實現,欲是方向,是箭頭。如若認為時間無流向,那還可認欲之虛妄。可佛自分空間和時間的向度,橫三世分中央與東西方,豎三世分過去、現在與未來,說明其可能性并非漫無邊際且純然随機。欲,或者說是時機,或者說是劫的一切緣由,過早地棄置了,也就過早地限制了。
公路四通八達,人有交通工具便可去任何地方。羅愛曜戴着頭盔,俯身加速。
異象已經消失,多虧羅愛曜不是人類,他腦中留下了清晰的方向,往D市去。
那模糊的印象有如海市蜃樓,人無法在海上準确地找到海市蜃樓的坐标,羅愛曜知道這個道理,他隻是不死心。
從郊外廠區往市内開,不論是車輛還是紅燈都漸漸變多。正是夕陽顯出其威力的時刻,羅愛曜從廠區騎機車出來,老航天廠内夾道種植了梧桐樹,今已亭亭如蓋,但一離開廠區,太陽光秃秃地嵌在雲層中,駝黃色的光暈令人睜不開眼,羅愛曜上高架,抛下居民煙火氣,彙入車流。
下午六點四十六分,羅愛曜抵達升仙湖。
升仙湖公園自修建完畢到現在都是一片受困的自然景色,刻意的人工湖,不怎麼樣的公園視野,羅愛曜停好機車,步行進入公園,很快就抵達湖水邊。名為升仙,其實像個魚塘,冬季也有人在湖邊支竿,就更像魚塘了。
羅愛曜的機車靴踩在近水的泥地上,是那些釣魚佬們在磚石步道旁踩出的野路。羅愛曜确信湖中央就是剛才那異象顯現的坐标,其投影範圍大概也就是整片湖面的大小,然而異象出現時間過短,短到甚至這些釣了一天魚的老頭們都沒有察覺。
羅愛曜撥開水草,往湖水中去,腳下是濕軟的泥地,人工湖多年也培養出了豐美的水生植物,踩在腳下有絨絨的質感。羅愛曜施了隔水的法術,即便全身都沒入水裡,幹爽照舊,但羅愛曜沒走幾步就感覺到了旁人的視線,百米開外的釣魚老頭正冷眼看過來,并沒打算阻止羅愛曜或是打電話通知警察,就隻是望着他,仿佛羅愛曜是什麼好笑的年輕人。羅愛曜想了想,确實魯莽了,但這魯莽本身也有含義,說明羅愛曜站在岸邊也會暫時被障眼,打亂了他行事的一貫節奏。換平常羅愛曜絕對不會自己下水。
這樣想着,羅愛曜俯身撥了撥湖水,幾次翻掌間,鎏金紅蓮自蓮芯緩緩生出蓮瓣,蓮瓣随波舒展,在羅愛曜的眨眼間定型成撞座。以撞座為中心,橫生中帶,豎生鐘筒,一座梵鐘從無到有,銘文随流水緩慢浮現于鐘身。梵鐘好像壓根沒有重量一般懸于水下,羅愛曜輕推,梵鐘便在夕陽的粼粼波光中潛入水中,往湖心蕩去。
身為佛子,羅愛曜擁有數不清的法器。如若當初他順利涅槃,這些法器就會流入人世,作佛子的“龍天耳目”,也就是作信衆的傳聲筒,接受信衆的課誦和功德,或是佛子法力的顯現,代替佛子下世,為信徒除魔護心,或是作守護庇佑。畫像、佛像也是類似的公用,因為佛子未離人世,所以不必使用這些替代。一些信徒家會供奉佛子像,但他們并不間接使用佛子的法力,而是希求佛子直接降世、完成心願。
眼前的湖面非常正常,不論時間還是空間都正常。羅愛曜在此處留了梵鐘以作提醒,法器也可以作為現身的坐标,下次如果再有此類動靜,羅愛曜可直接抵達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