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滑冰場位于商場西側B2層,商場頂棚是透光玻璃,隻是因為入夜顯得像封了水泥頂。冰場狹長,蔣念琅背着手繞着橢圓滑冰,真不一般的運動能力。有兩個孩子和教練站在冰場出口附近,應該是結束了今天的練習,教練演示動作,糾正孩子的錯誤姿勢。有一對情侶手拉着手艱難地行進,全程扶着護欄,兩個人都是菜雞的時候滑冰也能成為樂趣,二人的表情都很甜蜜。
這種不自在的感覺從何而來?施霜景環顧四周,商場上面幾層已經有商家準備打烊了,現在是晚上九點,商場十點關門,隻有頂層的電影院營業到十二點。這家商場原本生意很不錯,但自從三年前另一家高端商場在附近開業,它的人流量急劇減少,估計冰場也維持不到明年了。
蔣念琅滑冰的速度越來越快,場邊的教練見狀,趕緊大聲提醒,是哪家小孩在冰場滑這麼快的?這又不是競速冰道!施霜景連忙出聲道歉,邁着勉強的步子想追上蔣念琅,蔣念琅見狀,不好意思再折騰,漸漸放緩速度,速度一慢下來她就有些心不在焉,東張西望。
“小鼓,你不能滑這麼快,摔倒就麻煩了。”施霜景放低重心,一步一蹭地跟上蔣念琅。
“場上又沒人,有什麼關系。”蔣念琅朝施霜景伸手,“我帶你滑兩圈!”
施霜景把手交給蔣念琅,“你學過滑冰嗎?”
“嗯!爸爸會帶我去聖誕集市的滑冰場玩,那一整個月我天天去。”
“原來如此。”真好。施霜景學着蔣念琅的姿勢,背起另一隻手,左腳,右腳,蔣念琅雖然是小學生年紀,可她不是人類,即便隻是柔柔一陣力,也帶着不容拒絕的強硬感,轉彎繞圈,毫不費力,施霜景想不通這樣一個可以擁有全世界的小女孩為什麼喜歡拉着自己玩,是因為她覺得他也是孩子嗎?還是因為施霜景耐心又經造?
滑了兩圈,施霜景漸漸找到感覺,此時教練和兩個小孩退場,施霜景隐約聽見前台工作人員說:“……隻剩四十分鐘哦,我們不退費的。中文,聽得懂中文嗎?哦哦,好……”
滑到這一側,施霜景看見一個男人正在穿冰刀。再滑半圈,一個外國人進入冰場。冰刀锉地的聲音,情侶說小話的聲音,員工聊天的聲音。施霜景擡頭,外國人超過了他們,隻留下一個背影。男人穿着毛衣和西褲,大概是将外套挂起來了,手上手套卻沒摘,一頭鉑金色短發,靠近脖頸的淺金色短發修剪得極其平整。男人滑冰的速度很快,不論教練還是員工都沒有提醒他放慢速度,這算是雙标了吧,施霜景想。
蔣念琅忽然松開了施霜景的手,小牛一樣锉了兩下冰刀,就加速上去。施霜景見勢不對,也想加速,結果差點沒栽在冰場上。蔣念琅似乎是想和外國人比一下滑冰,她朝外國人講英語,外國人沒理她,蔣念琅悶頭跟上。施霜景喊了喊蔣念琅的名字,沒用。施霜景自己的速度也不慢,他隻能半撞上護欄,讓自己減速,這才扶着護欄挪到出口,他要脫了這雙冰刀,去寄存櫃裡取回自己的書包,又去取了自己和蔣念琅的鞋子,是時候該喊蔣念琅回家了。
踩上堅實的地面之後,施霜景才有空去注意那外國人。施霜景很難形容這外國人的長相——如果說羅愛曜是天人面貌,那這外國人則長了一張帥得很陌生的臉,無法用任何影視明星來打比方,他不像任何人,也似乎并不能多加直視。羅愛曜長得帥,觀賞他有種觀賞壁畫的古意。這外國人隻消盯了兩眼就會有些犯暈,生理性的不舒服。
兩人滑冰為了盡可能地增加半徑,都比較靠近護欄,施霜景努力伸長手臂,在蔣念琅滑過時一把拽住她。小女孩差點摔倒,施霜景一手拽着護欄,一手托住蔣念琅,冰上雙腿不受力,施霜景隻能“啪叽”一下,雙膝跪地。
施霜景顧不上疼痛,低聲對蔣念琅說:“我們得走了。我感覺有點不對勁。”
蔣念琅這才如夢方醒,迷茫地點點頭。蔣念琅還能锉着冰刀走出場,施霜景幾乎是膝行着爬出來,離開冰場才能站立。蔣念琅坐在椅子上脫冰刀,眼睛還時不時看向冰場裡的外國人,這時外國人忽然與她對視上,那一瞬忽然有種很恐怖的感受。蔣念琅的視野邊緣忽然變得十分暧昧,很不穩定的樣子,再眨眼兩下,目光所及的場景如蠟燭流下燭淚般垂直融化,一切顔色的分界都變得模糊。蔣念琅把冰刀往腳邊一踢,來不及穿鞋,她穿着襪子就往外跑,手還拽着施霜景的衛衣帽子。
“喂!小鼓,你别亂抓!”施霜景掙開蔣念琅的手,轉而握住,蔣念琅一步三回頭,滑冰場的燈愈來愈暗,明明是室内冰場,可這一刻二人忽然感覺有風,絕不是空調,因為施霜景嗅見了荒野空氣裡的草木味。
複行十幾步,一個轉彎就要看不見身後滑冰場的時候,蔣念琅忽然拽停施霜景,“小景哥,不能往前走。”
在蔣念琅的視野中,眼前的場景已徹底融化成不可分辨的物質。她繼承郎放的陰陽眼,甚至還比郎放更靈活——她可以選擇什麼時候看,什麼時候不看。如果說郎放的陰陽眼是永遠在現實世界層面套上了陰間存在的濾鏡,那麼蔣念琅就是可以選擇自由加上或者關閉這濾鏡。為了區分她和郎放的眼睛,他們一家會直接稱呼蔣念琅的眼睛為“龍目”。當她察覺到現實世界有什麼不對勁時,往往會選擇睜開龍目。如今融化的視野是龍目的視野,這是特等紅色預警。
蔣念琅積極地尋找着還沒坍縮的場景,愈是回到冰場,場景就越穩定,愈往外則愈混亂,但這不就是說明冰場有蹊跷?蔣念琅和施霜景一齊想到,是那個外國人。
施霜景掏出手機來想聯絡對面的家長們,無信号。這下更能确認他們攤上事了。
漸漸地,員工和情侶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就連施霜景都不再能看到他們。商場變得空曠、寂靜,像一整個沉入了深海中。燈光愈發不明朗的時候,窗外的夜空反倒愈發通亮。不知是渺小了的燈光還是下沉了的遠星,透明頂棚外的夜空在一分半鐘之後竟然亮過滑冰場。外國人滑滿了十圈,從容離開冰場,好像這些事都與他無關一樣。他将自己的冰刀還回了無人的前台,從旁取下自己的大衣,這就要走了。
施霜景能從蔣念琅的狀态中推斷出她有辦法判斷哪裡能去、哪裡不能去。施霜景眼中看到的商場不是融化的爛泥,而是視物的明暗度被調暗了,不論他怎麼眨眼,眼前的一切隻是越來越沉入這墨色,同時這暗意不是純粹的黑,而是黑中透紅,是具象化的危險。
往外走,視野正在融化,黑紅色幕布緩緩下降。視線跟随外國人,一切都好像穩定了下來,可蔣念琅和施霜景都知道,他應該就是罪魁禍首。外國人似乎對商場的地形很熟悉,走到了滑冰場一側的安全通道,熒光綠色奔跑小人如此醒目。
開門,關門的聲音。外國人離開,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一切都沒有變好。光秃秃的冰場,死寂的商城。施霜景和蔣念琅都感覺到一股冷意,不知這風是從哪裡來的,很快這風聲愈發突兀,在商場内部盤旋遊蕩。施霜景将自己的手機屏幕轉向蔣念琅,表示沒有信号,沒辦法聯系她的家人和羅愛曜。
蔣念琅牙關打顫,“小景哥,你、你能聯系上佛子嗎……不然就隻能讓我想、想想辦法了……”
施霜景蹲下來給蔣念琅穿鞋,室内溫度極速降低。蔣念琅一直看向安全出口的方向,似乎是想跟上去,在她的視野裡,一片爛湯、泥濘的雜色中,隻有月光下的冰場和醒目的逃生出口還算完整。
“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