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龍。”
“不要這麼做。小鼓,我記得你媽媽說你不能在他的視線範圍外擅自化龍。郎放肯定有他的原因。”
蔣念琅冷得想哭,施霜景拉開羽絨服,将她擁進懷裡。按理說蔣念琅的體能優于常人,可就連她都不能調節體溫。施霜景不确定他眼前看見的異象、異色是不是低溫導緻的幻覺。
“我們能不能去安全通道那裡看看……”蔣念琅懇求道。
施霜景有點猶豫。他是比蔣念琅大十多歲沒錯,但他是人類,最無用的人類。如果換成是羅愛曜或者郎放、蔣良霖,施霜景絕對不會犟。難道他要因為蔣念琅是小孩就不相信她的力量嗎?可施霜景的直覺在瘋狂作響,那個男人為什麼要出現?他為什麼要在這冰場上畫圈,然後就這樣一言不發地離開?這時施霜景才突然間發現,他和蔣念琅不知不覺中為了尋求頂棚外的夜光,已是自覺走回了冰場。
冰場那夯實的白色冰面上有無數條冰刀痕,望久了竟然覺得冰面底部透出一點隐隐約約的肉意,是令人不安的膚白色。施霜景摟緊蔣念琅,他想起自己書包裡有兩樣東西,一樣是佛子的法器金剛杵,另一樣是純金佛像。施霜景在心中不停默念着“佛子保佑”,摘下書包,單手去掏書包裡的法器。在摸到佛像的那一刻,施霜景心安了一秒。
倏忽間室内狂風大作,驟風卷起商場内的陳設,前台櫃子裡的冰刀刃口朝上地卷入空中。施霜景連忙壓低蔣念琅,匍匐在冰上,此時蔣念琅忽然尖叫起來。
“這是什麼——啊——!這是什麼東西……小景哥,冰裡……不行,我們不能趴在這裡——”
蔣念琅的龍目裡看見了最恐怖的畫面。
他們仿佛置身野地冰原,不,是雪季中綿延千裡的冰河。冰河下原本應該流淌着水,冰下漆黑江河要麼完全靜息,要麼湧起細密的氣泡。在這樣的冰層上行走,人會擔心冰層忽然碎裂,人掉進冷湖之中。但蔣念琅看見的冰下是浮動的脂白物體,剛才站起來看得不真切,如今匍匐在地,陸上狂風,冰下好似也狂風似的,脂白物體瘋狂地撞擊着冰面,從地底發出轟響,蔣念琅這才看清,一具具裸屍像蠟像一樣在冰下擊撞,白膩的後背、前胸、臀部貼在冰上又迅速卷走,這些裸屍在巨力之下竟然沒有碎成一塊一塊,具有令人驚異的韌度。但當那些五官和四肢拍打在冰下時,蔣念琅隻覺得自己要瘋了。
施霜景連滾帶爬地抓起蔣念琅起身,他伸手護着自己的腦袋和蔣念琅的腦袋,想回場邊,他不知道蔣念琅看見了什麼,可聽蔣念琅的語氣,她一定看見了很恐怖的場景,就連她這樣的大心髒都不能接受。
如果莊曉在場,他會将臉貼在冰面上,仔細地辨認那些摔打扭曲卻保存完好的人,或許在某個事件視界中,這些人都還擁有生命,都還活着。那是紀複森的藏品,那些試圖調查清楚的人,不論你叫他調查員、作家、記者還是任何什麼職業,這位來自印斯茅斯,那位是十九世紀敦威治的大學生,瘦的是蘇州河畔自證清白的僧侶,胖的是華盛頓廣場的政府死亡屋高帽守衛。你可以随意稱呼祂,大祂,那東西,鬣狗,送葬人,或者是莊曉認識他時,祂使用的那個名字。紀複森,不論接近他還是被他接近,都是上天下達了死召。紀複森,既收藏神,也收藏見證者。比見證者更低一級的是信徒,流放進遠星的舊城,令其為遊魂,令其為釋放恐怖的信号,令其為肥料、養分和炭土。
但紀複森本人也很頑劣。他出現像一場玩鬧,離開像劇終散場。莊曉太了解紀複森了,至少他知道冰下的調查者屍海隻是前菜。施霜景和蔣念琅應該害怕的是這狂風。施霜景已經無法呼吸了,風呼嘯到一定地步,空氣根本不會流入他的肺部。蔣念琅的情況也很糟糕,但蔣念琅可以窩在施霜景的懷中,臉藏在施霜景羽絨服裡撐起的小空間裡。
突然間,空中密密麻麻湧出如蟲又比蟲更堅硬百倍的細微之物,随着狂風而四散。還未等施霜景看清,這些鐵物竟然硬生生止住其兇殺之意,悉數墜落。鐵器落在地上敲出冰雹聲響,狂風驟停,隻剩一地狼藉。
施霜景喉嚨一癢。
蔣念琅尖叫起來,施霜景低頭,他覺得頸側濕濕的。蔣念琅努力伸長手,壓在施霜景的脖側,施霜景自己伸手按了按,摸到了一道裂口。血從指縫中噴湧而出。那枚沾血的缽特摩遭龍女彈開,無意間落在冰場之上,一場巨火轟然而至。
這些蓮花法器按羅愛曜的指示,殺滅風洞中一切生命,如今遭人引至此處,識别出了佛子像也識别出了佛子寶珠,活生生停下來,但還是有一道風洞恰好無誤地開在施霜景頸側,祭出的當下就是報複的完成。
失血,頭暈,後知後覺的疼痛,但施霜景還是無聲地安慰蔣念琅。會沒事的。他知道佛子和小鼓的父母很快就會來的,雖然不知道這個很快有多快。雖然他不知道為什麼需要佛子的時候,佛子總是不在也不來。羅愛曜不是很神通廣大嗎?
“呼……嗚嗚……小景哥,我治不了……不,我……我努力……”蔣念琅雙手沾血,她是具有治愈能力的龍,但她治不了佛子法器施加的傷,如果能加速造血就好……總之蔣念琅拼盡全力了。
有蔣念琅的幫忙,即便失血,施霜景還能勉強走幾步。冰場燃燒了起來,這是多荒謬的場景,火焰中仿佛能見到人類肢體的狂舞、扭動,施霜景知道他失血出現幻覺了。他不知道這火會不會蔓延。冰場周遭依舊不能去。還能往哪兒去?隻能去安全出口了嗎?
巨火愈升愈高,如一道火柱,猛地貫天。
燈光忽然全開,光明燃起。施霜景忽然撞進一個懷裡,蔣念琅的哭聲大作。
施霜景還壓着自己的頸側,另一隻手則是壓在他的手上,施霜景使勁将自己的手抽出來,發現并沒有沾血。這時他才擡頭,第一次見到臉色這麼難看的羅愛曜。
羅愛曜氣瘋了。
他沒有遲來,施霜景和蔣念琅失去聯系的那一刻羅愛曜就感覺到了,一行人趕來商場,卻找不到人。施霜景和蔣念琅被藏起來了。施霜景摸到佛子報身金像時,羅愛曜終于有所憑依,造出虛像,将施霜景的真身藏進他的虛空境界中,他不知道這麼做是否可行,隻能試試看。蔣念琅是龍,羅愛曜無法造出最相似的虛像,也擔心替換之後引起那家夥的警覺并升級事态,羅愛曜隻能為蔣念琅加諸正法,強加平安的果報。施霜景的感官體驗皆是投映而出,不是真實發生,但要作僞裝就得做到最像。郎放與蔣良霖去追截犯罪兇手,否則就隻能等兇手的把戲露出馬腳。
羅愛曜就這樣目睹着自己的蓮花法器割開施霜景的喉嚨,讀到施霜景在心中問他為什麼不來。眼看施霜景瀕死了還要帶着小龍一起逃,缽特摩的紅蓮火光沖破障法,羅愛曜立刻将兩人帶出,結束了施霜景的幻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