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愛曜心狠手辣,決意要将紀複森就地絕殺。
就在此時,從螺狀剖面逆流而出的這些黑漿仿佛有自己的意識,在空中滞留、彙聚,其毛茸茸的質感像培養皿的真菌。莊曉的喉嚨裡莫名漫出血味,他感到自己的肺部愈發難以獲取空氣。天邊的圓月在不同質感的黑——黑鱗與黑漿之間透出一絲微弱的光芒,而所能見到的巨佛也是銅黑色的。眼前的種種越來越像是人剛剛閉眼所覺知到的黑暗。空中的碎石與擊水不規律地交雜、盤旋,黑色漿液試圖重新糾纏昆侖,不論是正置的三角還是倒懸的三角。
增城九重,其高幾裡?……日安不到?燭龍何照?*1……昆侖銅柱,其高入天。員周如削,膚體美焉*2……“紀複森試圖啟動昆侖,祂畢竟是将昆侖視作飛船。祂知道隻要加以利用昆侖的超空間結構,說不定可以直接在地球上打出一個洞,将祂送往遠星之外……”郎放的聲音忽遠忽近,即便他就在莊曉面前。
莊曉已經沒辦法說話了,每一絲空氣都異常珍貴。郎放的話語并沒有停止,大概是為了安撫莊曉,他會解釋眼前發生的一切。
“如何對付紀複森這樣的存在,我們沒有經驗,佛子也沒有經驗。紀複森究竟能不能被消滅也需要打個問号。你不要低頭,西王母的真身正在水裡看着我們,其形态是不可為人直視的神話種,看見了會影響你的命盤。你也不要擡頭凝視月光旁的佛子銅金法身,他正在結印——眼前的黑色現在要疊加上地獄諸障難的顯現,你切記,不可以摘下眼上的布。
“呼吸不暢是嗎?多想想你曾經快樂的日子。這裡的場太複雜了,不論是生理還是心理層面,人隻會越來越難受。接下來我會幫你的。莊曉,把你的左手給我。
“你雖諸業纏身,但你已盡了責任。地獄現,但并不為你而來。呼吸,緩慢地呼吸,長長地吐氣,不要害怕。回到回憶裡。度過這段痛苦的時間。”
莊曉依稀看見了爺爺奶奶,他沉入回憶,将自己拔出痛苦的、混亂的時空邊界。光是想起爺爺奶奶,想到這離家的八年……還是九年?記不清楚了,隻記得他們都變得好老好老。去年夏天,莊曉回過A市,遠遠地瞧他們,爺爺跛腳走,奶奶則是走得更慢,奶奶已經用上了助行器。不能再拖了。莊曉這一生不能再對不起更多的人。他們還活着,A市那樣熱,老人卻還穿着長袖,三十多度的天,怕冷怕出了心理上的毛病。他們會像莊曉擔心他們是否還活着那樣,也擔心莊曉是否還活着。
你知道的,紀複森。我不避諱想到你了。至少在這一刻,這些回憶,你所給予的一切,你所收回的一切,我看過、聽過、摸過甚至吻過的一切都成了線索。好像那些單純因為想起你就喚起的疼痛,會順着回憶的線路慢慢傳送、轉移給你。從此莊曉又澄澈空明。
短短幾年的相處看盡你以億為計的漫長一生。
凝滞的空氣複又騷動起來,垂死掙紮似的。莊曉在郎放的指導下,沉入回憶,為羅愛曜打開更多的獲取線索的通道,也保護了莊曉的精神狀态。
他們已經完全看不見戰場如何了。蔣良霖的黑鱗化為層疊的盾,也化為包裹蓮台的球,龍鱗的縫隙内似乎能見到詭谲光亮正在演變。
紀複森不論怎樣試圖進入昆侖,都會被佛子的結印所一一抗拒、還原。水下的西王母以瑤池為分界,做一個安全距離的遠程施法。紀複森從來都不是攻擊的好手。紀複森此刻的恐懼忽然沒頂,是從個位數拉到了無窮大,精神狀态連環地坍縮了,所嘗試僞裝的一切都破滅了。佛子降妖伏魔經驗不足,可思路清晰、動作明了,仍是有如庖丁解牛。紀複森的收藏都給倒空了,紀複森也幾乎給倒空了,如果說祂在太古宙的新太古代初次擁有某種自我的模糊感受,那祂現在至少已經退回到了中元古代,也就是前寒武紀。荒涼的汪洋中發育着最最簡單的真核生物,已經有了“宏觀”的概念,即肉眼可見。
再往前會怎麼樣?迷茫、恐懼使得紀複森的本體不再能維持那擴散風眼一般的巨大形态。解體了。那些有關時空的蜂窩結構一股腦地崩潰、散落,将黑暗場景變成了微縮的宇宙景觀。
紀複森無法穿過自己再帶着自己離開這顆星球。原來祂吞噬的本質在于這個悖論。祂無法既是通往遠星的拓撲連接,又将整個的自己帶去祂的目的地。更何況祂沒有目的地。
世界上最殘忍的事莫過于欺騙這樣的異神,說祂應該離開,卻又于本質層面永遠無法離開。紀複森是被人類的夢給騙了、同化了。從這一層面上來說,祂的不自由更甚于地球上任何有生命和無生命的不自由。不在地球也是一樣,也可以是月球、土星、木星、冥王星……隻是在那些星球上,沒有造夢的條件,興許祂還會更泰然地适應環境。
佛之百手其實是羅愛曜的僞裝,和黑銅巨佛一樣,都是更為“安全”的形态。他真正的結印方式是在琉璃法身的内部所進行的,數以億計的晶石般的棱柱折出種種複雜印契,正是通過琉璃法身,羅愛曜才能處理這曆史長得吓人的紀複森。人們所能看見的黑銅巨佛手印是琉璃法身印契的選擇性表達。
羅愛曜感覺到,他對紀複森的處理已經差不多了。他無形無相無色的法身,至多将紀複森處理到這一地步。紀複森的本體解體,但無法完全剿滅。羅愛曜絕殺紀複森的念頭落了空。
他于萬千遠星投射的殘影中,辨識出屬于紀複森的微弱光亮。如今祂隻剩這麼一點了,羅愛曜要麼選擇将現在的場景封印住,連通紀複森一起封印在内;要麼選擇徹底抹殺掉這些紀複森的“殘肢”,放走紀複森那微弱的本體。
是嗎,是嗎。羅愛曜忽然又接收到另一個微弱的許願。那就這樣做吧。
藍色陀羅尼被忽然擁有自己的意志,緊緊裹住莊曉與莊理安。蓮台亦是有轉移的趨勢。有那麼一瞬間,郎放感覺他們這些人都被封在箱内,快遞到了另一處。
箱子打開,衆人發現他們已回到了居民樓中的寶殿。寶殿形态一目了然,也完全熟悉。
藍色陀羅尼被驟然消失,再一轉頭,發現它已回到密宗造像之上,安安穩穩蓋着。羅愛曜從密宗造像後走來,雙手托抱着已昏迷的施霜景。
郎放最擔心施霜景的安危,也對羅愛曜最心虛。羅愛曜面色霜寒,嘴上倒是沒多說什麼,隻是将施霜景放在密宗造像前的長桌上,作僅有主法者一人在場的儀式,僅為一個人。
轉移寶殿是為了争取時間,盡早結束戰鬥也是為了争取時間。羅愛曜作真言密法的流程既簡單又複雜。簡單是在于他沒有使用任何法器,也沒有任何協助者。複雜則在于他所用的加持語密是至難的。
無法估量時間流逝的多少,好在最終施霜景還是蘇醒了。他直勾勾地望着寶殿頂部的藻井,美輪美奂,靡麗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