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四點,施霜景終于睜開眼睛。醫院的白熾燈徹夜不休,牆、床簾、燈都一片白皚皚,施霜景沒有睡病床的經曆,陌生至此,一轉頭看見羅愛曜靠坐在漆成白色的木椅上,正閉目養神。施霜景看過去,羅愛曜就睜眼。
大約淩晨兩點的時候,施霜景的體溫就回落到三十八度左右,醫生說先不繼續輸液了,護士便拔了針頭,撤走吊瓶。施霜景的手背上粘着止血用的醫用膠布。
“你燒到四十度,暈過去了。”見施霜景不打算主動說話,羅愛曜破冰。
羅愛曜是聽人許願的佛子,而許願的場合裡,至少三分之一是為生病的親朋好友求一點順利。他的法身提前五年蘇醒,為的就是觀、聽、想,見過信徒如何照料病人,因此學會了調輸液滴速、調床頭高度、調自己的時間和手上的待辦事項。這世界早已不一樣了,羅愛曜以他的方式适應。
搖起床頭,擰開水瓶。施霜景接過羅愛曜遞過來的水,有如牛飲,他的嗓子幹得冒煙,發燒仿佛給他的喉嚨燒出了許多個瘡口。
“怎麼會來醫院?”施霜景歪頭看羅愛曜,說不好是在打量羅愛曜還是在打量病房,“你不是可以幫我治嗎?”
“你看了我的密教像,我花了很大力氣才把你救回來,人類身體不能承受那麼大的傷害和治療。接下來一段時間,你的小病小痛都要用尋常方法解決。”
“哦……”
“水瓶給我。”
施霜景遞水瓶給羅愛曜,覺得手背癢癢的,才發現手背上的膠布。血早已止住了,施霜景揭下膠布,折疊着玩。尴尬,沉默,不知道說什麼。施霜景是睡一覺就把傷心難過都忘在腦後的人。
“你有沒有什麼想檢查的?”
這麼問當然是沒有。施霜景搖頭。羅愛曜沒有按鈴,而是起身去找護士。護士過來給施霜景量體溫,期間羅愛曜随意地與護士聊天,活像是變了一個人。羅愛曜會問醫院附近的房價怎麼樣,會問這附近有沒有什麼好吃的,會問最近快到年底了是不是床位很緊張。羅愛曜生得好看,護士就樂意多說點,反正值夜班無聊。
體溫顯示三十七度八,已經安全了。準确地說,他們是在發熱門診的留觀病房,不能長住,燒退了就得挪窩。護士打着哈欠去問醫生,醫生過來再确認了一下,就簽字表示可以離院了,如果要做更細緻的檢查,請在上班時候挂相應門診。
施霜景對羅愛曜的假熱絡很好奇,“你剛才為什麼問護士那些問題?”
“因為尴尬。”羅愛曜說,“病房裡太安靜,你和我都尴尬。”
可是羅愛曜點破了,施霜景此刻就延續了剛才的尴尬啊。施霜景拉上外套拉鍊,戴上外套帽子,無言了。羅愛曜去開車,雪亮車頭燈從停車場的西北角一路亮過來,是施霜景之前坐過的那輛雷克薩斯。
羅愛曜帶施霜景來的是省人民醫院,離家比較近,他們開車回勵光廠大概五十分鐘。車裡施霜景吹着暖風又睡過去,帽子掩着眼睛,非常好睡。日子也是好起來了,生病竟然有人開車接送。等回到家的時候,施霜景主動說:“佛子你辛苦了,現在天都快亮了,趕緊睡吧。”
施霜景猶豫要不要去洗澡,羅愛曜搖頭,“上來一起睡。現在洗澡,你明早會繼續發燒。”施霜景隻能去簡單洗漱,仔仔細細用熱毛巾将臉和脖子都擦了好幾遍。
兩人有某種粉飾太平的默契。羅愛曜一晚上沒有用他慣用的陰陽怪氣語調,施霜景就歸因為羅愛曜真的累了。至于施霜景,他本來話就不多。腦子剛燒過一輪,就連想法都不多,暫時什麼都不願意多想了。
羅愛曜帶施霜景去醫院之前沒關空調,不,其實從他們暫時搬上樓來之後,家裡就幾乎很少關空調。就算人不吹空調,貓也需要熱風啊。玉米幽幽醒轉,站在床上看施霜景換衣服。他今天這一身确實要全部扔掉,施霜景故意穿了舊衣。羅愛曜從衣櫃裡取出滑涼涼的真絲睡衣,施霜景穿棉的。躺進被子之前,施霜景低聲問:“事情全都解決了嗎?莊曉的事也全部解決了嗎?”
施霜景的語氣裡有一絲很難察覺的遺憾。這事件,他從頭跟到尾,那樣危險、詭谲、怪奇的開始,中間經曆了如此多的驚心動魄,最後卻草草收尾。說不遺憾是假的。
“差不多了。莊曉和他兒子要休息一陣。我們預計會在年前一起吃頓飯,之後郎放一家和莊曉父子都會離開。”
“好快啊。那他們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
羅愛曜仰面躺下,施霜景背對羅愛曜。玉米去喝水了,家裡太寂靜,他們都聽見玉米的舌頭啪嗒啪嗒撥水的聲音。沒過多久,玉米回卧室,鑽到施霜景懷裡,要施霜景抱着它睡。今晚它倒是陣營鮮明。施霜景發燒時睡太多,似乎影響他接下來的睡眠了,很難馬上睡着,又不敢玩手機,怕光亮影響羅愛曜的睡眠,隻能撫摸玉米的軟毛,聽玉米喉間發出的咕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