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霜景的懷疑思路忽然被打斷。他們進入了預展展廳。
這整一層的打光都介于暧昧朦胧和明亮光耀之間。暧昧朦胧的是地燈、牆燈、頂燈,明亮光耀的是展品的打光燈,展台不多,光便聚攏,人貼着光,三三兩兩地相聚、洽談。除此之外,似乎是為了填實這空曠場地,牆上布置了藝術品,拍賣品展台附近也布置了小的、零星的展台。
講解員與專家碰面,專家不是拍賣行員工,而是簽合同辦事的學者。專家甫一準備走過來,羅愛曜就擡了擡手,示意專家和講解員都暫時不要靠近。
交談聲仍未斷絕,可那種令人背脊一悚的凝視感緩緩浮現上來。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剛進展廳的二人。
二人并未站定。穿定制深藍暗線西裝的男人個子略高,身形挺拔,容貌昳麗,是出挑,十分出挑,眼睛一瞬間都往他看去。冥冥中有一股力将目光又拉回來,發現穿随意黑色高領毛衣的男人才真正是個狠角色。他似乎不大習慣來到這般衣香鬓影的場合,略有拘謹,可光手上那塊表就夠了準入這一階級的資格。八位數的腕表半藏在衣袖裡,表不被主人當回事,主人就好像随意地洗了把臉、抓了件衣服就過來參加私人拍賣會。天知道會不會是哪家二世祖過來代家裡的大人來取貨,順便找找拍賣的手感。
買家與買家之間大多不熟,也不會互相知道編号,隻是在這些人與人的小小聚落裡,每個聚落總會有一兩個人死盯着黑色毛衣的男人。
一百零八佛眼并不似人眼,而是眼型的繁複文字。字在玄珠上微動,也就是佛眼微動。這些字符既不是梵書經文,也不是純粹的抽象符号。這是密咒的濃縮,是全天下人不可以懂也不需要懂的佛子密咒。
隻有信徒能望見這一枚枚豆大的藍珠子,象征家中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最要緊的警告:不可以惹佛子生氣,佛子怒目,會看見藍眼睛。見到藍瞳怒目,家裡是要死人的。
男人就這樣輕巧地戴了起來,男人是不是也知道,他渾身上下最貴的其實是這串佛眼珠,所以故意繞黑領子一圈,襯得這藍更加不祥。男人身邊跟着西裝男人。所以是佛子讓他來的嗎?他與佛子什麼關系?
施霜景學着羅愛曜,從盤中接過香槟,羅愛曜說:“我帶你先去取些茶點?”
“不用。”施霜景很不安,寸步不敢離羅愛曜,“我隻看到四樣展品,現在才六點過——我們要等到七點半才能開始拍賣?”
“開辦預展主要有兩個目的。一個是讓買家近距離欣賞拍品,另一個則是促進買家之間的社交。這場預展的時間不算長。”
我,好,緊,張。
愈是往裡走,施霜景愈是不自然。眼睛不知道該往哪兒看,手不知道該往哪兒放。羅愛曜倒是代替了專家,低聲替施霜景介紹拍賣的展品之一,讓施霜景權當是逛博物館。
“這幅是薩金特未公開的肖像畫,拍賣行鑒定之後為它取了名字,《散落貴霜鑄币的女人》。這應該是薩金特早期的作品,那時他還未徹底轉入肖像畫創作事業,各個風格都有觸及。這幅肖像畫中有大量的風景畫技法,從近處的山野到遠處的城市景觀,畫面深邃,透視精确。女人并不是畫面的主體,可最後鑒定師還是将它分類為肖像畫,原因在這女人的刻畫上。根據科學鑒定手段的結果,鑒定師認為薩金特在後期可能回來重新描摹了這個女人,甚至不止一次。這就代表這幅畫跟随薩金特輾轉了許多地方,從巴黎到倫敦,這期間這幅畫可能一直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對施霜景來說,畫面中的風景、城郭是異域的,女人卻有東方人的氣質,令施霜景感到些許熟悉。散落一地的鑄币像跟在女人身後的星星,女人回頭看向這些金币,沒有撿起它們,但也沒有繼續往前走。
施霜景問羅愛曜:“這幅畫大概多少錢?”
羅愛曜輕快道:“起拍價至少五百萬吧,我預計成交價在八百萬左右。”
施霜景倒吸一口涼氣。
施霜景:你瘋了?有人在期待我當冤大頭?你把我帶來當冤大頭?
施霜景:我要是一件藏品都不拍,會被拍賣所扣留嗎?我純粹是來參觀的。
羅愛曜:展廳裡大大小小的藏品,你要是看中什麼,我會刷卡。我隻要求你必須參與佛像的競拍。搶沒搶到不重要,你是代表我出席,要的就隻是一個态度而已。
施霜景還是覺得羅愛曜好像瘋子。錢在他嘴裡跟廁紙一樣,可就算是廁紙,八百萬換算成八百卷廁紙,這也足夠多了……施霜景胡思亂想,揉了揉眉心,從畫作前退開。
再一擡眼,他發現有人向自己這邊走來了。目光,好多有意無意的目光。施霜景呼吸加重,羅愛曜微笑,上前一步擋在施霜景身前,正正好好攔住前來搭話的信徒。
“先生,您好。我姓許,全名許晏之,祖家在泉州,是為福建八正的二正。”
許晏之對施霜景講,施霜景望向羅愛曜,羅愛曜說:“請你作詳細的自我介紹。我外甥對你們信仰的東西并不那麼了解。不要假設所有人都知道那個存在。”
施霜景十分認同地點頭。
不過,原來有舅舅的感覺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