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劉茜臉上的傷;想着關上燈又關上大門的福利院像公交站的廣告燈熄滅,連帶着畫幅也熄滅;想着鬼子母神像在靜悄悄的大年夜,代這些不負責的人類盡責;想着街邊掠過的所有高樹矮樓……手上的塑料袋發出嚓嚓聲響,浴室裡暖霧迷蒙,施霜景吹幹頭發,撕開塑料包裝袋。
想象是一回事,現實是另外一回事。施霜景這人好像就這個樣子,死沒趣味,不知道擺冷酷臉色給誰看。他不是對誰都能扮熱絡的人,他裝不出來,熱絡就是真熱絡,冷淡也是真冷淡。施霜景抹除鏡子的水汽,半回過身來,系上QQNY的後帶。幾根線,幾塊布,穿出來果然很拙劣,跟想象中完全不一樣。
施霜景甚至對鏡前傾身體,調整這些系帶,豔俗紅色框出特殊的區域,正常人應該結出小粒果子的地方,他的軟塌且下陷,醫生向劉茜解釋的說法是:他的兩性發育既明白也不明白,也不知道是怎麼長的。
系上項圈。套上衛衣。離開浴室。
樓下的孩子們出動了,跨年時刻,廠房禁放煙花,但炮仗什麼的也沒說不讓玩。不能選如鞭一般長的卷筒鞭炮,拆出來一粒一粒點了也有樂趣。手舉的煙花筒也五光十色,有時嘩啦啦地亮閃,可以射到四樓,窗簾外就忽然一陣粒子的光影,像抛豆子一樣四散開來。手機上顯示十一點十八分,施霜景手腳并用地爬上床。
羅愛曜用手指将施霜景的衛衣衣領勾下來,“你竟然真的穿了。”
“跟沒穿一樣。”施霜景自評道。
施霜景趕緊鑽進被窩。他沒穿KZ,洗過澡,溫暖還殘留在皮膚上,遇空氣則冷卻,空調造出的室溫再熱也不會如人體一般熱。
換羅愛曜去浴室。施霜景伏在枕頭上,困意爬上他身,化作另一床軟被,哄着他睡了。往年的新年給人紅燦燦的印象,今年卻是幽藍顔色,如絲如綢,如雲如雨。再醒來,夜靜悄悄,羅愛曜和施霜景兩人的臉相對,床頭燈早已關了,料想時間肯定也已經跨過了零點。施霜景睡得渾身酥軟、懶怠,下意識又貼得更近,長腿交織,施霜景才發現下面的那幾根線已經被扯掉,再一感知,好像衛衣裡的也不見了。他們沒有做,施霜景渾身清爽、輕松,羅愛曜看施霜景睡了,也沒有鬧他起來。睡夢中的羅愛曜看起來光潔凜然的,施霜景尤其喜歡羅愛曜眼眶骨到鼻梁的光影之銜接。手伸過去,摸進羅愛曜的睡衣裡,輕輕地搔他的肋骨和側腰。夜那麼靜了,施霜景屏住呼吸,手再往下,摸到羅愛曜那河谷一樣人魚線,再往下甚至要摸到毛發的邊緣了,這時羅愛曜才無可奈何歎息一聲,“我真不知道你想搞什麼。一想到回家要做,就不高興。讓你睡,又把我鬧醒?”
“佛子,新年快樂。佛子,萬事如意。佛子,步步高升。”施霜景說,“我們現在做也來得及。說好新年要做的。”
說罷,施霜景倒退爬進被子裡,蛄蛹着脫掉衛衣,渾身赤裸。施霜景趴在被子裡,很有主動的意味。
羅愛曜的手在被子裡摸到施霜景毛茸茸的腦袋,羅愛曜便揉了揉施霜景的頭發,再順着臉側的弧度滑下去,食指彎鈎,勾了勾施霜景的下巴,逗他。
羅愛曜的聲音隔在被子外,施霜景一邊聽,一邊自動補全羅愛曜的話:“貪心狗,一定要我先流露善意,你才對我有好臉色。我要你說幾句好話哄我的時候,你就全擔心你那條小命了。這不公平吧?”羅愛曜一邊反問,一邊又捏了捏施霜景的下巴,有時候還會滑上去再捏捏施霜景的耳朵。
施霜景剛醒,腦子裡不處理任何話語,不管了。被子裡空氣不流通,施霜景伸手掀了掀被子,可羅愛曜從那頭攔住。施霜景沒辦法,隻好調轉方向,從側面掀起被窩,探出腦袋來長長地呼吸一口。施霜景順勢打開床頭燈,這才真正望見羅愛曜的表情。
事實上那時的羅愛曜表情根本沒有任何不對勁。就是他慣常的那副等施霜景再爬回來的樣子。隻是今晚跨年,好像跨過了非常糟糕的過去那年,要洗去上一個大運十年的頹喪,迎來新年時會感到莫名的戰栗。
地上的紅色線繩QQNY根本不□□,施霜景睡着的時候羅愛曜推起他的衛衣,從上到下地觀覽施霜景——所謂羅愛曜的新年禮物。羅愛曜果然不喜歡。他開始對這段關系的深度感到不滿。浮于表面的、人雲亦雲的、邯鄲學步的……羅愛曜轉念又一想,何必要為難一個俗人。真要愛上一個如海般深、如曆史般深的另一人,羅愛曜則會有種照鏡子的雙重悲涼。隻是施霜景的潛力就到此為止了。施霜景是一個沒有前世的新靈魂,說來羅愛曜其實也是這樣的新靈魂,隻是羅愛曜有接引人,而施霜景流俗了。羅愛曜會成施霜景的接引人嗎?所以,你的悟性在哪裡?我如此投入的理由又在哪裡?羅愛曜沒法不想這些問題。
心裡愈來愈火煉般灼燒,羅愛曜手上卻隻是找着線與線的接口,怎麼系上的就怎麼解下來。興許這早早晚晚如翻頁的生命,隻是一首短歌。羅愛曜不是在等任何一個同類。恰如俗人不能理解的,其實涅槃是遠離之外的更加遠離,在羅愛曜看來,就是最強烈的消散,是死。那在離開之前,還有什麼使命沒有達成嗎?沒辦法,隻能開始審視這一切。
施霜景展開手臂擁過來,這樣騎坐在羅愛曜身上,抑或單手撐着床頭,低頭的人,擡頭的人,神說要有光,你知道一個自小受傷的青年人願意舒展開懷抱意味着什麼嗎,你知道一個所謂畸形的身體這樣彼此取悅意味着什麼嗎,你知道一顆閉鎖的心毫無保留地拔下鱗甲意味着什麼嗎,你知道本不必說的話被說出口要承負的代價意味着什麼嗎?意味着他允許你用最鋒利的刀往他保護數年的軟肉上刻,刻印你的存在,刻印他的虔誠,最後他收攏鱗羽,珍藏流血。伏屍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拙劣的化用。缟素是天際落雪,流血是五步後一切如常,伏屍是有先有後、你我不見、死得其所。悉達多亦有前世與來世。羅愛曜将這一切思索都留在今日今時今刻,明日太陽升起後再不去想。随去緣分,随來因果。
施霜景怕也怕,愛也愛,縱情新年,被抓起來按在身下翻來覆去地捉弄,來不及鋪毯子就弄了一床,大年初一不浣洗,直做到天邊泛白,将布料團成團,塞進洗衣機,當什麼都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