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霜景咬筆頭,全神貫注地做題,眼睛看至某一行,忽然松口,讓一口長氣得以緩緩送出來。在福利院寫作業的日子終究還是回來了。食堂一角為他留了燈,白慘慘的,施霜景就想起中考前的那個冬天,大考與大考的記憶好像會自動連成線、連成橋,無數學生的生命就如流水、如溪河,考試越過了人,其實沒有任何一位赢家哪怕是狀元。
羅愛曜不在,施霜景也學習。無事可做。施霜景連歌都很少唱了,越少去K歌群就越心虛,久而久之甚至不敢打開,糾結着要不要設置不提醒,然而大家各自忙去了,群聊自然地冷卻,隻過年那天許多人冒泡賀了新年。
拿了紅包的何曉棟偶爾想進城,問施霜景去不去,施霜景都說不去。久了,何曉棟就納悶為什麼施霜景白天不回家,那個羅老師做什麼去了?“他原來真的是你的老師?”何曉棟翻着施霜景的數學筆記本,公式都在書上,筆記本記一些亂七八糟“訣竅”,隻有施霜景能看懂。
“他真的會好好教我。我已經在家自習幾個月了。”施霜景将他的對題本遞過去,何曉棟翻看,發現裡面的對題竟然不少。
“你們是那種關系,他還負責教你題……真是……”何曉棟詞窮。
“除了學習,我不知道該幹什麼。”施霜景說完,覺得太道貌岸然了,顯得他成績很好似的,就又補充了自己的想法,“考上大學有獎學金,考不上大學我就得去找個店或者工廠打工。現在那些電子廠和食品廠一班至少上十個鐘頭,必須住宿舍……家裡還有隻貓在等我。不過打好幾份工也很累……”
“你現在又不缺錢了。那個羅老師會給你錢。劉老師讓我不要多問,你不用回我,我說的話你都當放屁,就讓我猜猜——羅老師是哪裡人?B市?他是離家出走的公子哥?和家裡出櫃被揍出來了?……哎,無所謂,反正你從他手裡要到錢就行,這樣你就有錢租房子養貓,也不用去打這些工。被包養好爽。”
施霜景覺得劉茜說得對,“你别亂猜了。你很缺錢?”
“誰不缺錢?我還缺房子、缺車子、缺女朋友、缺愛……你說我要是能順利進廠,能交到女朋友嗎?”
“會交到的。”
“你騙鬼呢?”何曉棟擺弄着施霜景的作業本和教科書,一本本摞得整齊,“她們連你都不喜歡。你以前有女朋友嗎?”
“沒有。”
“喜歡我們這種人,很沒面子的。”何曉棟說。
施霜景倒是很認同這句話。校園戀愛這回事,還真不一定和錢那麼有關。福利院也有男生不停地換女朋友,或是女生換男朋友。現在許多孩子不是孤兒卻勝似孤兒,大家聚在一起,那麼自然。何曉棟所說的“我們這種人”,是在社交裡被排擠的人,沒有社交技巧也學不會的人,顯得孤僻的人。何曉棟說他自己甚至連遊戲都打不好。一無所長的人到底要怎麼讓人喜歡?所擅長的東西要是完全無人在意該怎麼辦?
施霜景揮揮手,趕走搗亂的何曉棟。這個隻小他一歲的弟弟好像逐漸和他熟絡起來,何曉棟的特征就是平凡和碎嘴,可是就算平凡又怎麼了呢?人人都有追求幸福美好的權利。施霜景好像慢慢回想起小時候玩遊戲時,手拉着手的觸感,大家圍成一個圓,關系是很真實的、有溫度的。
一些像小觸手的微妙願望生長出來,施霜景想和很多人握手、牽手、圍成一個圓、一張網。這樣,人就不會掉落下去。
每天下午大約五點,羅愛曜會給施霜景打電話。與此交換的是施霜景每天會斷斷續續給羅愛曜發消息。這就是“那種關系”。施霜景覺得這是戀愛關系。
大年初二,也就是羅愛曜離開之後的第一個電話:“看得見嗎?哦,這些紙紮,我在柳聞斌的倉庫……我繼續用‘卓逸綸’這個身份,那個商人記得我。……柳聞斌的老婆和孩子應該玩得挺開心,今天通視頻電話,我們看見了。……他也請我去,想要探知佛子的消息,他在電話裡不會多說,我們明天估計會在S省與Q省交界處見面。……今天迎财神,給你打了錢。……不說想我?……這種電話報備形式,我不讨厭。明天還是這個時候。你可以回到複習節奏了,二百八。”
大年初三:“□□歌把柳聞斌的老婆孩子留在香港了,他們之後會自行回家。……我不喜歡幹這些髒活,而且有點蹊跷。我決定從我的庫裡拿一尊像給□□歌,看看會發生什麼。……想明天就回來。沒勁。……我不喜歡往中亞的這條商路,□□歌想和我做生意,我有什麼生意可做?”
大年初四:“你母親是哪裡人?……沒,我随口一問。……那你父親那邊還有什麼親戚嗎?……不必惦記你的遠方表姑,也不必提她。……我嗎?我沒有父母。我記得我從出生以來發生的所有事,甚至出生前發生的事,但我不記得我有父母。我是一世投胎就成佛子的佛子,佛經裡都沒有像我這樣資質的。……你身上發癢?……治疹子的藥吃過了?好。……我很快就回來。”
今天是大年初五,施霜景等羅愛曜的電話。施霜景每天其實都沒什麼好發的,白天發作業,晚上發玉米小貓。施霜景甚至從未想過自拍。說起來他和羅愛曜連合照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