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假期結束了。
從大年初八開始,一輛輛越野将黃綠草地碾成爛泥,群牛、群羊習慣鳴笛聲,遠遠地打響鼻。山裡提前回溫了,日頭無限好。馬家那孤零零的大院前漸漸停滿了車輛,聽說周邊縣城的小商超都快給人搬空,就是為這深山的馬家大院裡補充飲用水等必需品。小孩子從車裡下來,挑剔地選幾樣東西就又回車上去。天南海北的口音,這些商超也都習慣了,山坳裡有一座大宅,有時他們也會來補貨,柴米油鹽的。大概也就是這十年才看見這撥人來來去去,想打聽卻又被看不起,這些外地人并不多說什麼。
孫渺渺帶着兩個孩子迎客,高粱紅的燈籠也仿佛笑開口。有從長三角來的馬家親戚,與孫渺渺說吳語腔調的普通話,都說孫渺渺隻剩一年了,沒關系的。實用禮物一箱箱往馬家大宅運,幹的有茶餅、陳皮、燕窩,冬蟲夏草不要,馬家自己就做這個生意,不許送。濕的有各色酒、補品原漿和名種花盆。孫渺渺喜歡在青石磚地的馬家大宅種花,今年正好打算封半個進院修成花房。除了吃用的,其他名牌物件更是送得多,隻不過孫渺渺全要求寄到他們在H市别墅的那個家,不要寄到這裡了,氣候不适合皮具保養,更沒有用的場合。孫渺渺一一回禮過去,也都是事先準備好的,早就填了各家的地址,買下直接寄出,就不帶進這大山深處過一遭手了。
家裡怎麼有外人?卓先生?原來是老祖請來的客人啊。恺歌呢?怎麼病了?哎呀真不湊巧。沒事,我們大家都來,給他沖沖新年的喜氣。缺什麼藥嘛?我們都帶了的。好端端的過年,病了可真可憐。
馬家的女兒馬勤光捧着一個小小的瓷花盆,湊上來,“姑姑,客人說要你們手指上的血滴進來,老祖要和客人說話,沒有血不行。”
小姑娘求血的過程實在辛苦,有些人連忙讓小姑娘采了血,和老祖挂上鈎的,最好還是照辦;另有些人左右狐疑,推脫不肯,孫渺渺就讓馬勤光捧着瓷花盆走開,不要掃興。馬勤光沮喪得緊,有幾次馬勤月說要來幫忙,反而那些不願給血的長輩都給了小男孩幾分面子,這讓馬勤光更郁悶了。
“卓先生,為什麼我去要血,他們不給,我弟弟去要,他們就給了?”
馬勤光依舊是不進門,扒拉着門框,探進半個身子,問佛子。
佛子不出門,正是馬家熱鬧叙舊的時候,他現在還暫時沒有出去的理由,隻是敞着門方便有人找他。聽見馬勤光這麼問,佛子并不彎彎繞,“因為他們認為你弟弟比你更能代表馬家人。因為你是女孩。”
沒想到客人這麼直接,馬勤光隻郁悶了半秒,馬上就哭了,“怎麼你也重男輕女……”
女孩常常早慧,是被環境給打磨敏感的,佛子一說,她馬上就明白了。佛子見馬勤光哭得這麼心酸,就任她哭了一陣,這小姑娘并不離開,就是挨着門哭,對着佛子哭。馬勤光哭聲漸小了,佛子才說:“你接的血和你弟弟接的血,各會結成一顆诃子藥。我會吃你的那顆。”
“真的?”馬勤光帶鼻音,甕聲甕氣問道,“為什麼?我的和我弟弟的有什麼區别嗎?”
“因為是你來同我打交道,這件事也是委派給你的。我不喜歡搶人功勞的人,也不喜歡半途而廢的人。”
馬勤光哭得人中通紅,佛子讓她進屋抽紙擦擦眼淚、鼻子和嘴巴。等馬勤光緩過來了,她就去找馬勤月要回那瓷花盆。果然當她回去的時候,瓷花盆已經給踢到不知道哪個角落,馬勤月已然和其他馬家孩子玩作一堆,完全忘了這回事,當初他隻是覺得這事好玩,憑什麼給得了姐姐卻給不得他。馬勤光撿起花盆,繼續勤勤懇懇找馬家人要指尖血。
佛子全看在眼裡。他先前在馬家待了初五、初六、初七這三天,再次感慨人類家族之無趣。俗,俗不可耐。
貪心不足蛇吞象的爸,□□歌不知到底是犯了哪一條,開始被他家老祖懲治,人病恹恹的,閉門謝客了;佛子估計□□歌是真的蠢,想請佛子像進來制衡他家這詭異老祖,更有甚者,可能是他想左手一座神、右手一座神,盡享齊人之美。虛榮浮華的媽,孫渺渺對丈夫死活的在意僅限于□□歌的經濟價值,看在□□歌會打女人的份上暫時理解這層,可孫渺渺對兩個孩子也并不上心,好端端一個富太太,對待孩子的方法無非就是又驚又叫,又罵又打,打開手機就是炫耀,關上手機就是拿身邊人出氣。一對不知發生了什麼的孩童,女孩心有逆反,母親不讓她學老祖教授的伎樂舞蹈,她偏偏學;男孩對玄妙的馬家天上瘾,夜夜不睡,要他休息,他偏不休息,在衣櫃裡也并不是修煉,反倒呈一種上貢的狀态。這一家人對自己的狀态全無覺知,小孩尚可理解,可大人還渾渾噩噩,以為所有事隻是“花錢将佛子請進來”就能解決,或是“乖乖待完這三年就沒事了”的天真。
羅愛曜看了頭疼。心随法身去,懷抱施霜景,以為可以撫慰。可羅愛曜到了初八這日,高強度接觸人類,大量的嘈雜聲響湧入,羅愛曜一下又極度厭煩起來。這讓他不得不回想起千年以前的任何一場儀軌舉行,說是宗教場,其實是社交場。在場沒有任何一個人持着信仰,卻全借着信仰的名頭胡亂地求天求地。他們甚至不能分辨出羅愛曜與其他僧尼的區别,有且僅有不空辨認出他的不同。然而不空三藏亦不懂羅愛曜的信與持,認為佛子無教。不空三藏在羅愛曜很年輕時就去世了,所謂“圓寂”。兩方都沒有什麼遺憾,不空三藏不認為羅愛曜能有真正的圓滿,而羅愛曜不認為不空三藏得道,圓寂與涅槃有本質區别。
無盡的厭煩。羅愛曜已經打算離開。他隻是想看今晚馬家人齊聚後會發生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