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須堅強。施霜景對自己說。這是你自己的病,約等于你自己的事。你必須堅強,如果堅強是一種後天獲得的能力,以前能做到的,現在仍然能做到,沒道理讓它從自己的手裡逃走。你必須堅強。現在已經很好了,身邊有長輩和朋友,治病的資金也暫時不用擔心。你必須堅強。
施霜景神志清醒,但呈現一種靈魂深處的疲乏。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沾枕頭就睡。他被家裡的大床養刁了,病床寝具被漿洗、消毒得發硬,枕頭又硬又軟,床鋪也又硬又軟。施霜景睡不着,柳聞斌在陪護床睡覺,施霜景淩晨兩點醒來,翻開手機看一眼,他隻想看到羅愛曜的消息,可惜沒有。他睜眼到五點,好不容易睡着了,早上八點不到醫生就來查房,布置今天的檢查和治療方案。
手上埋着留置針,施霜景不論是上廁所還是吃飯都很難忽視手上的異物感,不敢随意挪動,輸液急了會手臂冰涼,睡覺翻身時不要壓到它。柳聞斌租了一輛輪椅,推施霜景去做各種檢查,施霜景覺得很不好意思,但他一瞬間驚覺,為什麼站起來、走路、坐下、再站起來這個過程會這麼辛苦?施霜景有種被撕扯的強烈感覺,看不見的大手将他強壯的靈魂從身體上撕下來,血淋淋地,所以身體行屍走肉,依附在身體上的靈魂也孱弱地流血中。
入院的第三天,劉茜帶何曉棟來看施霜景。柳聞斌還是把施霜景生病的事傳回了福利院,原因是他看不下去施霜景孤零零的樣子。隔壁床的病人有家人和娛樂,手機短視頻的聲音響個不停,戰争、政治、談判,家長裡短、鄰裡鄰外、婆媳關系,美女、帥哥、舞蹈,明星、偶像、演員……施霜景什麼也不喜歡。柳聞斌看施霜景偶爾就翻開手機,用微信和别人聊聊天,單手打字累了就放下手機,躺下來,好像是要入睡,可柳聞斌看施霜景好像時隔十五、二十分鐘就會醒過來,也不知道他到底睡着沒有。沒辦法,柳聞斌才帶了施霜景認識的人過來。
“施霜景,沒事的,我來和柳哥換手。”何曉棟拍拍胸脯。
“你少來,小屁孩一點不省心,你讓你景哥去找你的事我還沒找你算賬。”柳聞斌推開何曉棟,讓他别礙事。
“如果我不來,那劉老師就要來了。”何曉棟說。
劉茜炖了湯帶過來,沉默地布置着不鏽鋼餐盒。施霜景确信,劉茜看起來更老了。劉茜的臉上綁着固定下颌骨的肉膚色綁帶,不方便說話,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施霜景吃飯的時候,劉茜打了熱水袋來給施霜景暖手,暖那隻正在輸液的手。
在她不知道施霜景到底發生了什麼的時候,她流淚,她傷心。現在診斷已經出來了,治療也已經在進行中了,劉茜還能向誰許願呢?福利院裡那些病逝的小孩也都是她送走的,時到今日她仍不能适應這種孩子被老天帶走的痛苦。然而,她還能做什麼呢?如果向鬼子母神許願有用,那施霜景已經出院了。劉茜能體驗到施霜景現在正反複經曆的荒謬。神佛在場,神佛不應,命似乎是不能改的,人類的事都關在了人類世界的門裡。
“我是認真的。我不打遊戲,施霜景喊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何曉棟仍然堅持。
柳聞斌不想當着施霜景的面說,就拉着何曉棟去了走廊。“你還是個小屁孩,你會應付醫生和護士嗎?怎麼按鈴護士都不來的時候怎麼辦?醫生向你解釋病情和治療方案你能聽懂嗎?施霜景不喜歡說話,你能觀察他的情況嗎?”柳聞斌雖是反問,但并沒用奚落的語氣。
何曉棟給柳聞斌教育得不會說話了。柳聞斌說:“你們白天過來就行了。晚上我和老婆輪流過來照顧小景,你們别和我争這個。”
“柳哥,你們都是看在羅老師的面子上才來的……”
“或許吧。誰知道呢。醫生說小景病情不容樂觀,起病太快了。就得要我這種二皮臉守在病床前才有用。你看病房裡哪個醫生走路是慢慢悠悠的?大家都忙得很,有什麼事還是要我這種人去一次兩次三次地請醫生過來。”
回到病房,何曉棟就不再提晚上陪護的事了。柳聞斌似乎不打算請護工,現在施霜景尚能自理,不到這一步。劉茜頻頻看向施霜景,比起生病不能說話的劉茜,施霜景才是沉默得可怕。他沒有抱怨,沒有安慰,沒有交流,有點像賭氣的沉默,但仔細咂摸才發現,這是一種極緻的冷漠。沒有任何人見過施霜景這一面。
二月二十六日,施霜景的下肢開始水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