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的那個早晨,柳聞斌忽然發現天色如此美麗卻詭谲,草原上濃灰色烏雲壓頂,那東升西落的太陽本應該提供着穩定不變的光源,使得烏雲背後襯有明亮不變的純白底色,然而今天不一樣,雲上像是起沙了,烏雲背後的襯底是煙黃色,太陽在流動的雲層中閃爍紅光,灰烏的流雲透着紫意,淡茄色的天空不知道是醞釀着風雨還是更不可言說的災禍。柳聞斌坐在副駕駛座上,沒心思和司機閑聊,可他不得不閑聊,信息就是一切。
他們從城區開到高速,再從高速開到縣城城區。司機擰開水瓶,說他給馬家工作這些年,這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天,好他媽的恐怖,他一路開過來,一直擔心會不會下大暴雨,要是等會進草原再下暴雨就麻煩了。柳聞斌當時就應該捂住司機的嘴,讓他不許再說。在縣城随便吃了點東西,也在車裡準備了些補給,這就往草原深處的馬家大宅去。
好死不死,車開到一半,天上果然是澆了大水,簡直是垂直發海嘯一樣,雨水傾倒下來,司機硬着頭皮往前開,一邊開一邊說:“不能停,停下來就積在水窪子裡了。”柳聞斌緊張得快吐了,車輛越來越颠簸,司機忽然踩刹車,原來是險些撞上暴雨裡亂竄的牛。司機不敢鳴笛,可這牛怎麼走個沒完了,一時間他們産生了某種錯覺,認為車輛前後都有橫穿的牛群。雨水砸在車頂上,仿佛要将車砸穿。柳聞斌心一橫,拿來後座的背包,拉下拉鍊,捧出一座鎏金的佛像,司機見鬼一樣看着柳聞斌,柳聞斌用衣袖不停地擦拭佛像,仿佛想要将佛像擦秃噜皮。擦完了,然後呢?柳聞斌也很茫然,他剛才在心裡許願,不管是雨還是牛,都快點過去吧,但佛子這時候肯定是不會回話的。
然而就是天際閃電刺下來那一瞬,白光仿佛在斜雨上無限反射,二人再一睜眼,牛群不見了,眼前也能見到路了。柳聞斌讓司機趕緊開,司機艱難地打方向盤,在雨中找到去馬家大宅的路很是不容易,幸好暴雨沒有破壞他們沿路留下的不顯眼路标。
終于,二人在行駛兩個小時之後抵達了馬家大宅。看着馬家大宅的門樓,柳聞斌滿腹雜話不知從何說起,這好像一座死宅,大門禁閉不說,門頭的紅燈籠給雨打落了下來,爛糊在地上,石獅子則顯出很脆弱的樣子,明明是這樣堅硬的擺件,卻好像一碰即碎。
柳聞斌上前敲門,無應答,那就撞門,撞不開。司機不好幫忙,但他也不打算現在就把車開走。太怪了。太恐怖了。青天白日的,心裡怎麼會這麼恐懼?司機想到如果柳聞斌回不來,五十萬就打水漂了,就憑這個他都要留下來等。柳聞斌轉頭沖車裡的司機大吼,讓他來幫忙,司機這才不情願地頂着雨前來。
他們一連敲了好久好久,久得都令人懷疑這是不是找錯了地方。柳聞斌決定不再等了,他想爬進去。馬家大院的圍牆大概三米高,柳聞斌摸了摸牆的手感,試了試蹬住牆,仔細回想自己青少年時期翻牆的經驗,就這樣手腳并用地攀了上去。司機在後頭時刻準備為他借力,柳聞斌不小心踩空一腳,司機用肩膀補上,柳聞斌很快便騎在了院牆之上,幸好馬家人不像城裡修圍牆一般,在牆上紮碎玻璃片來防賊。
看到眼前這一幕,柳聞斌驚吓至極,所有語詞皆死掉了。
他看見馬家大院的地上鋪着一層厚且絨的白絲,如棉如蠶絲,更像他老家做黴豆腐時發出的厚厚一層菌絲,絲絮之間,好像有人形的東西橫七豎八地躺嵌在裡面。更駭人了。柳聞斌很怕驚醒這一屋子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東西,僵着脖子想要翻出牆,回到馬家大宅外。可這時柳聞斌又是一激靈,他來這裡是為了找到佛子,替施霜景問佛子一句,你到底在幹什麼?
“把我的包扔上來給我!”
司機一緊張,不小心把包直接扔進了大宅裡。這下柳聞斌不得不下去了,他心說如果他出不去,死在了這靈異大宅子裡,就是這司機害的!
柳聞斌踩在這蠶絲白絮上,質感正如他所看到的那樣,軟且無害,也沒有什麼異味。他撿起書包,捧出佛子的佛像,一邊摩挲一邊在心裡呼喊佛子。一間間房門就這樣大大地敞開,蠶絲鋪得屋裡屋外全部都是,柳聞斌隻敢走這走廊,院子太恐怖了,蠶絲陷下去簡直像白色的湖,一腳踏進去不知道會踩中什麼。柳聞斌冥冥之中走到外院最裡間的房間,桌上有一尊毛絨絨裹得嚴實的東西,蠶蛹一樣,柳聞斌恍惚間覺得自己手中的佛像在發燙,要柳聞斌靠近那桌上的蠶蛹。
柳聞斌的手指碰上了,白色蠶線軟得一塌糊塗,柳聞斌一戳就凹陷下去,再仔細一捏,發現桌上被裹得嚴嚴實實的竟然是佛子的一尊小像,柳聞斌趕緊三下五除二将蠶絲去了,将小像放進包裡,然而一股煙味忽的飄過來,緊接着是驟起的濃煙,柳聞斌仿佛看見院裡那些不知死活的人影全都給火燒着了起來,瘋狂地扭動、彈跳、移動,柳聞斌吓得大腦一片空白,想往外沖,卻又被屋外的崎岖人影吓破了膽。
人影像是發現了柳聞斌,就要往屋裡沖。柳聞斌趕緊把門一關,挪了桌子過來抵門。這麼邪門的地方,他柳聞斌竟然也敢進了?原來那些狗屁倒竈的網絡小說也不是全部都在騙人?!柳聞斌發誓,他再也不會低估那些所謂盜墓靈異、家族恩怨的地攤文學了。
馬家天的時間流速非常之慢,反襯得現實世界的時間像超發了的紙币,通貨膨脹了便不值錢。人類世界的時間是小小的生物們累積着小小的、短促的生命,而佛的世界是一佛貫穿千萬萬年。到底誰的世界才是超發了、膨脹了?
與施霜景說完上一句話仿佛隻是一念的停頓。
羅愛曜在馬家天内,受衆多法相的簇擁,他們奏樂,他們舞蹈,他們開始唱贊歌,久沒聽過的佛國之音突然響徹。天,就是一種場,要将羅愛曜迅速地拉回到他所屬于的那個世界,那個禮樂通天、歲月無垠的世界,須彌山上山下,諸天人、金剛、護法的居所,行贊,贊佛之慈悲大智、慈航普度,也修行,但修行是為了無形。羅愛曜是從那個無形世界來的,就連須彌山所在的有形世界也屬低級,那人類世界就是更低之低,如同人類在人間之下還有地獄,地獄往下數還有十八層,人類不敢想在十八層地獄之下還有什麼。羅愛曜憶起他就是從非想非非想之天而來,經曆一場慘痛的倒退,但羅愛曜一點沒有感覺,他也去地獄待過了,在他的思想裡,地獄不比人間低級,而佛界也不比人間高級。“囿于欲界,佛子無教”,這是不空三藏對羅愛曜的判詞。那又怎麼了?“有教”就是回到羅愛曜來時的地方嗎?從來都是實踐法先行的密宗佛子确信這回頭路才真是虛妄的。
心底有無數聲音與羅愛曜辯經。最先就是金剛、胎藏二部,羅愛曜生來就要繼承密宗,所以從他生來便會的考校起。然後是這千年來發展的一切大小乘、各種密。羅愛曜當初進山不是為了休憩,而是為了洞察一切變化法。經藏考校完,便是辯法。羅愛曜漸漸感覺不到任何天與人的動靜,什麼馬家天,什麼人間界,倏忽間他置身萬丈佛光的雲巅,閉眼受衆佛的提問,不論羅愛曜是否學過或是想過,必須立刻作答。在非常偶爾的靈光一現中,羅愛曜忽然很好笑地覺得,這過程很像面試。沒什麼大的分别,無形與有形,人與佛。然這些佛全都作壁上觀。
構建起這馬家天的馬鳴菩薩隻在關鍵時刻出聲。他好似是在管理時間與進程,問出的問題與羅愛曜這入世的短暫半年緊密相關。就好像馬鳴也是無形非想非非想之天的耳目。
“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你要論“空”。”
羅愛曜說:“我不修此不垢不淨法。愛染我身,我證實相。”
“實相見空性,染愛三毒——”
羅愛曜說:“三毒實性清淨,不二不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