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旅行攏共五天四夜,務必讓施霜景玩得盡興,玩到對海再也沒有執念,一天下水三遍,施霜景即便塗了防曬霜也給太陽曬得焦焦的。施霜景在海邊自己遛自己,上午十點以後水溫就很适宜下海了,中午十二點到下午兩點太熱不行,下午四點到六點的太陽少了幾分辣意,夕陽後踩在仍有餘溫的細沙上,夜色暧昧,海風燠熱。
那天施霜景與羅愛曜二人一同浮潛,其實會水不會水根本沒有區别,腦袋半壓進海水裡,耳朵嗡嗡的,咕嘟咕嘟的水泡像靈魂在海中呼吸,教練說他們可以看見珊瑚,可施霜景隻看到好多魚,好多小魚。海底礁石很鋒利,穿腳蹼的感覺很奇怪。施霜景仰頭,将下巴擡出水面,忽然發現他們離岸好遠。施霜景無心欣賞風景,滿眼找尋羅愛曜和教練。有人在水下握住他的手,施霜景複又埋進水裡,羅愛曜冷冰冰的體溫就算在海水裡都算冷的,海洋的藍光一時間像羅愛曜慣常使用的明淨藍光,施霜景很快就平靜下來。
在睡前的閑聊裡,施霜景聽見羅愛曜這樣對他說:“我曾經一度想将我的密宗法身放在海底……也就是說,我也入海,将我的寶殿搭在像海一樣的環境裡,讓法界浸入海中……與世隔絕,不需要擔心人類世界的變幻與災禍,這樣的話,信徒隻需要開船,到海上供奉我,這樣也比較環保、無公害。他們把犯了錯的祭品丢進來就好。在海裡,沒人會打擾到我。但相應的,如果我想要上岸,就需要花費比較多的時間。現在我确定了,我沒有那麼喜歡水,太陰濕、幽暗了。海底什麼都沒有。”
酒店的大床尺寸不一般,足以讓個子高的羅愛曜往下滑還不掉下床。兩人做完,施霜景氣喘籲籲,羅愛曜輕車熟路地埋在施霜景的胸前,施霜景順勢抱住羅愛曜的腦袋,有時他借着床頭燈捧起羅愛曜的臉,施霜景會第一千零一次感慨自己真是被這張臉給迷心了,人類到底無法抵抗美的事物。他們會說一些有的沒的,施霜景還聽羅愛曜說他早年間從來都是淩晨三點就起床,日出的時候早已工作好一會兒了,睡覺是羅愛曜模仿人類的假動作,有時他覺得自己愈模仿就愈靠近人類,仿佛有一天真的會成為人類似的。可隻需要那突然的一個轉念,他又全然不是人類了,裝是裝不出來的。施霜景嗯嗯啊啊地敷衍幾句,心想,是啊,自從羅愛曜為了讓施霜景“看見”而試圖拟出人類形态的法身,自從施霜景真能看見這人形法身,施霜景更确定羅愛曜的非人。要知道,那異常美豔的人類法身可沒有臉孔。一想到那霁藍色經文綢布下什麼都沒有,施霜景就隻想打寒戰。
白天羅愛曜開車,帶施霜景環島兜風,時不時講解這車應該怎麼開,什麼時候拉手刹,要怎樣超車,記得與大車保持一定車距……羅愛曜講得認真,就好像他認為施霜景一定能聽進去似的。施霜景撐着腦袋有一搭沒一搭的聽,在一個月以後的科目一考試裡竟然真的記得羅愛曜教的這些行車知識。
在即将離開三亞那天,施霜景邀羅愛曜去看日出。施霜景不可以小看這個二十九歲以前天天淩晨三點起床的羅愛曜,當施霜景醒來的時候,羅愛曜已經洗漱完畢,施霜景甚至還起晚了。他抓了抓一頭亂發,換上衣服,抓起羅愛曜就往樓下沖。施霜景想看見太陽從海平面擡升起來的那一刻,正正好好的那一刻。他們穿過酒店寬闊的草坪,下台階,又踩在軟綿綿不受力的沙灘上,羅愛曜喊施霜景擡頭,橙紅色初陽像一滴墨水滴進濕潤的畫布,也滴進了施霜景的眼裡。施霜景看呆了,羅愛曜則舉起手機。
從這天起,羅愛曜養成了記錄的習慣。他的藏經閣藏經千千萬,為什麼他不能作自己的密經?誰說密經非要是道理一般的文字,或是呓語一般的信咒?為什麼不能是一段喚他情動的音視頻?為什麼不能是很多很多回憶?之所以為“密”,就是不能為外人道也,即便道了也不定會為他人所理解,是僅對他有用的密法。往日不再來,佛有佛的成住壞空,據說四劫輪回之後再有四劫,可就羅愛曜看來,當世的所有佛都還在“成”階段,這聽上去像是個輪回的時空觀,可在現階段仍是線性的。既然是線性,回憶的意義就會不斷累積,一層一層疊上去,羅愛曜以這些幸福的回憶作金線、繡袈裟。羅愛曜如人類,得其樂,樂在其中,其中奧妙不可言,不可言體唯是聖人無分别知見之所覺……就這樣無窮接龍下去,羅愛曜沉浸在這樣幼稚的幸福中,如初聞法一般喜悅。
回到D市,再回勵光廠,施霜景一進家就被玉米大聲地罵了,喵喵叫個不停,尾巴高高翹起,還微微顫抖、炸毛,說不清它是憤怒還是興奮。施霜景真被三亞的陽光給烤得焦糊,回家照鏡子才發現自己黑了不少,到家了皮膚還發燙,也不知道有沒有被曬壞。
玩過這一遭,施霜景又休息幾天,就拿着駕校的宣傳單去報名學車了。說來也搞笑,施霜景這人内向,但他一邊内向一邊精力充沛,默默給自己找事做。羅愛曜趁施霜景不在家的時候,點開一些教高考選校、填志願的直播,還是要學習這類策略才行。
漸漸地,施霜景也不敢再逃避高考出分這個話題。原來他忙是為了不去想自己究竟考了幾分這回事。羅愛曜光明正大地聽選校直播,帶着施霜景翻高考選校名錄、做标記。
施霜景想要留在省内,甚至就留在D市,以施霜景自己的話來說就是:“為什麼一定要換一個地方上學呢?好像到哪裡都是上學和吃外賣……我要是走了怎麼辦?玉米怎麼辦?一起帶過去嗎?我不想去外省學習,也不想去外省生活。”古人說少不入蜀真是最恰當的,施霜景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既然以省内學校為目标,選校範圍就小了很多。在高考出分的前十天,施霜景每天都在默默祈禱自己能多蒙對幾道選擇題。他的數學可真叫人傷心,這是羅愛曜教得最認真的一門,但也是施霜景發揮最差的一門。
劉茜依然對施霜景的專業選擇很不理解。她是老會計了,退休以前就是國企會計,事情一樣沒少幹,錢一分沒多拿,頭頂上懸着坐牢的風險,腆着臉和老總打交道,就這樣老總還老想着坑她,做會計就是一不小心就犯了法、一不小心就得罪人。帶孩子累不累?累。但孩子不會動不動就想送她進去平賬背鍋。那天傍晚劉茜請施霜景去福利院坐一坐、聊聊天,她撕開綠豆冰棒的包裝,遞給施霜景,然後施霜景第一次聽劉茜爆粗口罵以前的上級,滿耳荒唐事,聽得施霜景都忘了啃冰棒。
回到家,施霜景對羅愛曜轉述劉茜的粗言鄙語。羅愛曜優雅地點頭:“我知道。可我看這些其他專業也不怎麼樣。這些,畢業就失業。那些,還沒畢業就注定失業。做會計是背鍋,做審計是不回家……我讓你從上到下讀一遍專業目錄,你有挑中的麼?”
“……沒有。”
“那不就得了。”
“不行,我再翻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