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笑而不答,隻對季靜堂說:“其實在下與姑娘并非初次相見。”
她心中陡然生疑,又聽那人道:“方才路過寶坊時已瞧見姑娘,那時你們不小心丢了東西,所幸不遠,特追來歸還。”
說着,便遞上一個錦盒。
靜堂接過,掩在長紗下打開一看,頓時慌亂蓋好:“請公子借一步說話。”
男子朝周圍打量一圈:“附近嘈雜,姑娘多有不便”,朝遠處一指,“三裡外,西郊有一片洲渚,現在時辰尚早,姑娘可願一遊?”
梅若拉住靜堂衣袖,小聲道:“二小姐......”
男子目光所及,微微笑道:“是我考慮欠妥,姑娘若有芥蒂,在下唐突了。”
事态嚴峻,靜堂把心一橫:“好,我便随你去”,又轉身對丫頭們說:“你們一人在此處,一人在府中等我,我一會兒就回。”
“這,這怎麼行”,梅若眼見小姐随那公子離開,神情焦急,轉身對那公子的小厮吼:“喂!你們是什麼人?”
小厮雲生被吼得一震,也不服不忿起來:“你們又是什麼人?大白青天捂得跟三個粽子似的,我還覺得見鬼了呢!”
梅若上前一步道:“我可告訴你,我今兒就在這兒等着,我們小姐不回來,你今天休想離開!”
雲生急道:“你别小眼睛看人低,我家公子人品貴重,你們主子都沒說什麼,你起什麼勁兒?”
“光是人品貴重有什麼用”,梅若叉腰,聲音越說越大,“我家小姐是高門貴女,貴女你知道嗎!”
“我呸”,那厮啐一口,“就連當今聖上都是下三兒破落戶出身,誰往前數三代不是臉紮田根兒裡的,你貴什麼貴?再說了,你又焉知我家公子不是貴人?”
“你......”,梅若被他氣得頭疼,掰着指頭道:“三司六部,京都布政使司,上至皇子王孫,下至十二侯府新封公子,就沒我不認識的,你打量忽悠誰呢!”
“嘿,我還就忽悠你了!傾慕咱們公子的姑娘排得有多長,何須這樣不知好賴,對你家小姐獨有什麼心思!”
“那是普通人”,梅若又湊近一步,大眼瞪小眼:“别管你家是哪路神仙,咱們府邸隻有一句話,看,不,上!”
墨香拉也不住,眼見劍拔弩張,隻能勸道:“好了姐姐,莫與他争分,你且安心回家等着,我在此處,姑娘說會回來,就一定會回來。”
洲渚之地是一方水苑,孟夏時節,河道泛起粼粼波光,沙汀水渚,朱樓敞戶,長草舊枝未及修剪,鵝黃的新芽已抽得老高。
兩人慢步于長草間,一前一後,衣裙劃過枯枝,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白鷗掠過河水,靜堂駐足去看,那男子便停下來等她,與她并肩而立,問道:“姑娘喜歡這裡?”
靜堂道:“海晏河清,時歲未及最好,枯草新木,晌午昏黃,眼前便是最佳。”
“姑娘說的是。天下征戰十年,前歲初定,京郊到處新墳荒冢,倒是難得有這樣的景色。”
她轉身過來,微一涵身:“方才照面,便知公子是霁月清風之人,如今随至此處,于禮已經多有不合”,她于長紗下取出方才那錦盒:“此為何物?還請指教。”
男子略一思忖,笑問:“這難道不是姑娘的東西?”
靜堂索性把那盒子打開,将其中那枚玉質扳指拿在指尖,似是隔紗觀詳,半晌方道:“我瞧着,這不過是最普通樣式,既無雕花镂墜,也沒有名氏落款,公子要說是我的,那我亦可以說是别人的。”
那男子微一仰頭:“姑娘可知,這天下萬物皆可造仿,就連聖上登基以前,也是以仿造赝品謀生,且從不為恥。”
靜堂不語,心想:這人到底何意?莫非真與朝廷有什麼牽扯?
“可世上隻有一樣東西難以仿得相似,那便是玉器。”
靜堂手上力道猛地一緊,心有戚戚。
原來,這扳指正是她方才典當之物中的一樣,去歲母親封了诰命夫人,由陛下親自賞賜。
本是交待寶坊尋個好買家秘密轉手,不知怎地落入了這人手中。
“每一塊玉石各有紋路,比方說姑娘手中這塊”,他從她手裡取過,放在陽光下看,“紋似流雲,綿痕清透,一看就是上好的羊脂玉,世間縱有相同式樣,又怎會找出第二塊呢?有些事情,一查便知。”
靜堂心中了然何意,面上卻隻微微作福,并不多言:“多謝公子教我” 。
男子見她并無承認之意,便也不多為難,隻把這玉重新放回她手上。
“在下隻想告訴姑娘,如今這物什我已買下,重新送還,物歸原主,萬望姑娘惠存,再勿輕易示人。”
她蓦地一怔,心中似有所動。
那人望着她的手心,淡淡說道:“也誠願姑娘如方才所言,海晏河清,一生順遂。”
他轉身離開,靜堂突然回過神來,在身後喚他:“你知道我在做什麼?”
男子站定,回過身來:“其實,我隻是有些好奇。姑娘氣質高貴,一看便知不缺錢物,何以要典當這樣多的東西?且姑娘不以真面目示人,未必不知典販官家财物是越貨殺頭的重罪。”
靜堂自然知道這是重罪。就因為是重罪,她小心翼翼,就因為她是丞相之女,她戒慎恐懼。
此刻,秘密被戳穿,她忽而走近幾步,仰頭看着他的臉,隔紗問道:“若我說自己亦有難處呢?”
他略略思忖,颔首抱拳:“那這次,在下已經解決了。”
她看着他好一陣,在和煦的微風中将面紗緩緩摘下來。
陽光暖軟,容顔清麗,她認真問道:“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