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大人?”吳昭音眉頭微動。
“正是!”穆管家語氣裡帶着由衷的贊許,“這位少卿大人年紀雖輕,卻行事沉穩,頗有擔當。此番能揪出那為非作歹的寺丞,還多虧了他。”他說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渾濁的目光帶着探詢轉向吳昭音,“對了小姐,那晚……您是如何脫險的?莫非……您早已察覺嚴相的人手在暗中盯梢?”
她停下腳步,望向遠處沉沉的夜幕,仿佛又看到了相府那森嚴的高牆,聞到那令人作嘔的熏香…………一股寒意從脊椎直沖頭頂,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良久,才從齒間緩緩溢出一聲歎息:“……算是吧。”
穆管家熟稔地引着吳昭音繞到西側後牆,後牆内倚着一棵丈把高的老槐樹。"小姐,踩着老奴的肩膀上去。"穆管家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後背。
吳昭音有些猶豫,穆管家已是花甲之年,怎經得住她的重量。但看着他堅定的眼神,她終究還是咬着牙踩了上去。
兩人進了宅子後,在書房裡翻了個把時辰,卻一無所獲。
“燈下黑……”吳小心思索着。
“小姐,您想想,老爺常在何處讀書至深夜?何處……是他最覺安穩、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祖父的形象瞬間在吳昭音腦海中鮮明起來。那個永遠脊背挺直、眉宇間帶着書卷氣的長者,深夜……燈下……她猛地擡頭,目光穿透眼前的破敗狼藉,投向書房深處那張巨大的紫檀木書案。案上早已積滿厚塵,案腳甚至被白蟻蛀空了一角。她清晰地記得,無數個夜晚,祖父就是坐在這張書案後,就着一盞跳躍的油燈,批閱公文,或摩挲心愛的古硯。
“書案!”吳昭音脫口而出,聲音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幾乎是撲了過去,不顧飛揚的塵土嗆入口鼻,跪倒在冰冷堅硬的地磚上,伸手用力去摸索那張巨大書案的底面。
指尖傳來紫檀木特有的溫潤涼意,也沾滿了厚重的灰塵和蛛網。她一寸寸地摸索着,心髒在胸腔裡狂跳。穆管家也湊過來,枯瘦的手指在另一側急切地探尋。
就在她手臂酸痛,心一寸寸沉入谷底之際,指尖忽然觸到一絲極其細微的異樣!在案底靠近中間一根橫枨的轉角處,有一小塊地方的觸感,似乎比周圍更光滑方正。她屏住呼吸,指甲用力摳刮掉覆蓋其上的陳年污垢,一個極其隐蔽的、與木紋幾乎融為一體的方形暗格輪廓,終于顯現出來!
“在這裡!”她的聲音激動得變了調。穆管家立刻遞上一根帶着鏽迹的粗鐵釘,吳昭音顫抖着用鐵釘尖端小心翼翼地去撬那暗格的邊緣。終于,伴随着“咔哒”一聲極其輕微的脆響,一小塊薄薄的、邊緣被蟲蛀蝕的木片被撬開了!
暗格内,靜靜地躺着一卷用油布仔細包裹、再用細麻繩捆紮得嚴嚴實實的東西。
吳昭音顫抖着雙手,如同捧着易碎的琉璃,将那油布包裹取出。解開麻繩,剝開因歲月侵蝕而變得硬脆的油布,裡面是一封折疊整齊的信箋。信紙是上好的熟宣,雖已泛黃,但字迹依舊清晰如刀刻。
她借着從屋頂破洞漏下的一縷微弱月光,急切地讀下去。開篇不過是尋常的自白,然而随着目光下移,字裡行間陡然掀起的驚濤駭浪,瞬間将她吞噬:
“……安撫使嚴甫申求功心切,竟劍走偏鋒,然吾實難苟同!……吾親聞,彼竟密遣心腹,持其親筆手書與金珠重寶,徑往敵營,求見其酋首。信中卑辭厚禮,竟許以中原稱臣納貢之諾……時敵軍本已軍心浮動,得此密約,正中下懷。遂與我軍心照不宣,各自偃旗收兵……孰料嚴公背信棄義,趁其拔營後撤之際,親率精騎突襲其後隊!屠戮其斷後疲弱之卒數百,以此冒稱‘大捷’……陛下不察,龍顔大悅,加封少師衛國公,兼樞密使,權傾朝野……此等欺君叛國、以萬千将士性命與國朝尊嚴為踏腳石之行徑,天理昭昭,豈能久容?然吾自身難保,被貶嶺南……此信為證,若吾身遭不測,望後來者持此密函,揭此巨奸,以正乾坤!”
信末,是祖父吳淙言的親署和一方鮮紅的私印。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吳昭音的心上!原來那個被奉為國之柱石的嚴相竟然是用通敵叛國的密約,用萬千将士之血,用國之尊嚴,堆砌起來的謊言!
吳昭音雙膝一軟,幾欲暈厥。穆管家枯瘦的手慌忙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肩膀,那微弱的力量如同風中殘燭,絲毫無法驅散她周身透骨的冰寒。
"欺君罔上,通敵賣國......"她齒關緊咬,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竄上天靈蓋。難怪嚴相如此忌憚言官,難怪他極力打壓主戰派,原來他的軍功竟是用稱臣納貢換來的恥辱!
月光慘淡,透過屋頂巨大的破洞,像一道冰冷的探照燈柱,直直打在她慘白如紙的臉上,也照亮了信箋上那力透紙背、宛如控訴血書的字迹。那字迹在眼前扭曲、放大,最終化為祖父書房那日被抄家官兵粗暴撞開的門扉,化為祖父和父親離世時那漫天飛卷的白色……
她猛地擡起頭,默默地将密函重新裹好,貼身藏在衣襟裡,冰涼的宣紙貼着心髒,讓她混沌的思緒漸漸清晰起來,“從明日起,咱搬回吳宅。”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