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和年紀有什麼關系?前人封狼居胥時不也才二十一歲?朕看着天下英雄杜太師當得,庾卿也當得,說不準季夏君也當得。”
庾家父子被賜飯。筵席過半,少帝賜了庾季夏兩杯酒。此時不勝酒力的庾季夏,還不知道父親叔伯為什麼這麼喜歡酒,他隻覺得辛辣入喉,又使人不清醒,酒這種東西實在沒有半分好處。
隻飲兩杯并不會醉,庾季夏的五感依舊清晰,他看見了陛下薄唇輕啟道:“欽天監的薛萌曾說過,庾季夏是萬裡挑一的命格,可克杜捷。”
“陛下這……是謠傳。”庾季夏攥着酒杯回答。
“謠傳?朕隻問,季夏君可願為朕誅殺杜賊?”
人生有許多條足以改變命運的岔路,大多時候,你在岔路上抉擇時什麼都意識不到,多年後才會發現那個選擇改變了命運。但也有一些岔路,你在路口就知道這個選擇至關重要,一瞬便足以決定一生,毫無疑問庾季夏遇到的是第二種。
不對,庾季夏沒有抉擇的權力。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隻能領命謝恩,嘴張開,聲音卡住,發不出來。
杜捷确實專制朝權,欺君罔上,以權謀私。但杜捷是握着庾季夏的的手教射他射箭的老師,即便杜捷該殺,殺杜捷的又怎麼能是他的庾季夏呢?
庾季夏擡頭,他分明能從少年天子的面容中看出堅定。
少帝從龍椅上起身,陳詞:“先帝纏綿病榻兩載,杜賊從兩年前的專制朝權到年初朕的登基大典僭越,杜賊脅迫朕和母後下诏書,以令諸侯。”
劉益一聲歎息,“一年三百六十日,沒有一日朕與母後不是膽戰心驚。季夏君不隻是杜捷愛徒,更是朕的臣子。你與杜捷一直以來都很是親近,你比任何一個金吾衛都更能近身誅殺杜賊,更有八字占蔔之論。”
庾季夏愣愣的聽着,不知道該如何作答,陛下的每一句話都是無法反駁的事實。
忽然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轉頭望向了他的父親。
庾澤蓋棺定論,“還不領旨謝恩。”
颍川庾氏已經站了隊,庾季夏自然要領命。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隻有他的心意是最不要緊的。
隻是?他真的殺得了杜捷嗎?不是被殺嗎?就算他殺了杜捷之後又逃得過其親衛嗎?不是九死一生,是十死無生。
庾季夏垂眸理了理長袖,下定了某種決心般起身,走到殿中,五體投地,謝恩道:“予領命,願為君,九死無悔。”
翌日,仲春時節,萬物複蘇。
被母親勒令不要出門的丁婳睡到了日上三竿,巳時初把早飯午飯一桌子吃了。她再次做到了書案前,提筆寫字。屋裡的丫鬟嬷嬷都念着四小姐是轉了性,居然寫上字讀上書了。
雖然這滿屋的丫鬟仆婦沒有幾個認字的,但丁婳還是将他們都趕了出去,将“謀逆物證”一邊寫一邊燒。她所知的十年政局沉浮,已經複盤了一遍,寫盡燒盡了。隻是必然還有太多事是她這種無名之輩不知道的。
[系統,今兒三月初五了?吳王,哦不,我們白衣無塵的二公子馬上要被下獄了?]
[是啊,主人,你看你不是知道命運的走向嗎?你可以改變這一切。]
[我知道又能怎麼樣?我我現在被困在書房裡,連出府一趟都難,我難不成能左右天下時局?]
丁婳指尖的白紙燃燒,那一小團紙上,最後隻剩三個字[紀萬明]。[紀萬明]被丁婳扔進小香爐裡,殘紙碰上餘香,熾熱燃盡。
太史令紀府就在丁府隔壁,十多年的老鄰居了。紀府幼子紀萬明,是丁婳的青梅竹馬的損友,是丁嫣看不上的追求者好弟弟,同時也是一個真正的史官。九年後,紀萬明在宣室殿撞柱而死,如香爐裡的殘紙一樣,熾熱而短暫,直至燒盡……
血濺大殿,名垂青史。
庾季夏殺兄,太史令紀大人因不改史書被刺面流放,之後小紀大人接過了史官筆,依然不改史書,兩年後直書庾季夏囚父,據說他死在了吳王府。紀萬明這麼一個沒有官身的又接過了史官筆,他倒是安分了兩年,也被文官罵了兩年軟骨頭。
誰能想到兩年後在以不孝之名廢帝的大朝會上,紀萬明能一頭撞上宣室殿的柱子。
說來可笑,血濺當場,青史留名的紀萬明紀大人有一個污點。他年少時,甚是崇敬庾季夏,因為庾季夏十三歲便殺了大盜竊國的杜捷。紀萬明曾寫過一本書來贊揚少年英雄,這書隻印了幾百冊,他曾送過丁婳一本,其中便有一句,“長安十七号天牢”。
丁婳打定主意,十天後,她會去長安十七号天牢。去攻略這一生中最失意的也最脆弱的庾季夏。
天佑元年三月初六,杜捷奔赴骊山獵場,還未出城,牽馬缰繩便斷裂,近衛元吉以兇兆為由勸阻他回府。
杜捷擰着眉頭,一馬鞭抽在了他身上,“回府?元吉你給我回府領二十軍棍。我在馬背上大風大浪見多了,豈會折在這一樁小事?”
一旁白馬上的庾季夏為他求情道:“太師,畢竟出征前也要占蔔,久而久之戰士們也笃信吉兇,元吉跟了您這麼多年,您是知道的,他心意是好的。”
“心意?他咒我有兇兆。”
“我記得第一次和太師狩獵時,太師說過:我命由己不由天。您怎麼會在意他人蔔出來的吉兇?”庾季夏面上平靜,雙手緊緊的擰住缰繩,食指已被皮革擦出血痕。
“哈哈哈哈哈,我命由我不由天。真是老了,都開始被這種兇論騙到了。”杜捷轉怒為笑, “聽見了沒有?二公子為你說話呢,軍棍就免了,滾回府去。”
“是。”元吉應到,他調轉馬頭沖着庾季夏咧嘴一笑,策馬而去。
走了幾裡,元吉忽然想到,新做的黑鬥篷還沒穿過,自己不去獵場了,應該把鬥篷留給庾季夏的,二公子全身雪白,到了骊山獵場怕是會弄髒衣袍。
他那樣白衣無塵的人,無論是衣袍染塵還是衣袍染血都不應該。
元吉不知道這身嶄新的白衣是庾季夏精心給自己準備的壽衣,庾季夏已決心一刺,再被十親衛絞殺,以命謝君恩。
日暮,骊山鴻門坂。
杜捷被利刃刺破動脈,倒地不起,血流如注,一代枭雄,掙紮如被放血的肉牛。
庾季夏站在三步之外,隻有衣袍下擺染血。
“你……你……逆子……我就不該……”杜捷雙手捂着自己噴血的脖子,痛苦地勉強吐字。
哐啷一聲,庾季夏的長劍脫手,他低頭看着自己發抖的手指,他身上唯一的傷痕是剛剛被皮革擦破的食指。
少年屠龍,枭雄倒地,兵士仆從,人心四散,紛紛而逃。
庾季夏将目光從自己的食指移到毫無攻擊四散而逃的士兵,最後又移到杜捷身上,手臂仍止不住顫抖。
他凄涼笑道:“師傅,我的劍是你教的,該叫你一聲師傅。我本沒想此時能活着,更不要說全身而退,弑師之罪,待我今日進宮複完皇命,便以死謝罪,九幽地獄,不會隻有你一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