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城的五月,蟬鳴初起。回春堂的竹簾被晨風掀起一角,白江坐在診桌前,正用鎮紙壓平一張新裁的宣紙。孫鶴齡站在藥櫃前,指尖敲着“熟地黃”的抽屜,忽然開口:“卯時三刻有位李先生預約了婦科診。”
白江握筆的手頓了頓,擡頭看見老者眼底閃過的促狹。
自他上月用四物湯加味治好了西街綢布莊老闆娘的崩漏,“婦科聖手”的名号便在廣陵太太們中間傳開了,如今每日總有三兩頂垂着流蘇的軟轎停在藥堂門口。
“孫先生又取笑晚輩。”白江将硯台往左移了半寸,“昨日張媽來說,李老爺特意從蘇州請了位‘送子神醫’,怎的又改了主意?”
“那人開的是紫河車炖烏雞。”孫鶴齡哼了一聲,“李太太喝了半月,嘴角起滿燎泡。你且記着,婦人病多在肝脾,若一味蠻補——”
“當疏肝理氣,兼以養血。”白江接過話頭,忽然聽見竹簾響動。擡眼望去,隻見一位身着月白紗裙的年輕婦人扶着丫鬟進來,面紗下透出幾分憔悴。
“白大夫……”婦人剛開口,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帕子掩住唇間,指節泛白。白江起身扶住她坐下,觸到她腕間脈搏時心中一凜——脈來如釜中沸水,浮大中空,竟是“革脈”。
“夫人可曾有漏下之症?”他輕聲詢問,同時示意丫鬟取來溫茶。婦人聞言一驚,面紗滑落半邊,露出眼下青黑:“白大夫神了……已斷續半年,原以為是喜脈,誰知……”
白江鋪開醫案,筆尖懸在紙上:“夫人月事色何如?腹中可曾有結塊?”婦人低頭捏緊帕子,丫鬟在旁欲言又止。藥堂内飄來陣陣艾香,白江忽然注意到婦人裙角繡着的并蒂蓮,針腳間有些許暗紅污漬。
“且先飲一盞陳皮茶。”他轉身從藥櫃取出一個小瓷瓶,倒出兩顆蜜丸,“此為膠艾湯改良,先止血固本。三日後請再來,需配合針灸調理沖任二脈。”
婦人接過蜜丸時,忽然抓住白江的手腕:“大夫可知……城外普渡庵的簽文?前日我去求子,簽上寫着‘枯枝逢春’,可是……”
“夫人隻需安心服藥。”白江輕輕抽回手,目光落在她顫抖的指尖,“醫案上的‘春’字,從來不是神佛所授,而是醫者與患者共種的福田。”
送走李夫人,巳時的陽光已斜斜照在藥櫃上。孫鶴齡不知何時站在身後,手中把玩着白江方才用的瓷瓶:“這‘改良膠艾湯’裡,可是加了三七粉?”
“原方溫燥,夫人陰虛火旺,需佐以涼血之品。”白江擦淨診桌,忽然瞥見門外有個小乞丐扒着門框張望,臉上挂着膿瘡。
“小柱子又來讨金瘡藥了?”孫鶴齡從抽屜裡取出一個油紙包,裡面是曬幹的馬齒苋和地榆粉。白江卻擺擺手,示意小乞丐進來,在他膿瘡處輕輕按了按——瘡面暗紅不腫,根腳散漫,分明是氣血兩虛所緻。
“去後堂煎一碗黃芪當歸湯。”他取出銀針,在小乞丐足三裡穴輕輕刺入,“記住,以後每日申時來換藥,莫再偷喝涼水。”小乞丐瞪大眼睛,看着銀針在陽光下泛出微光,忽然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床。
午間用過簡餐,白江坐在檐下曬醫書。隔壁茶棚的說書人正講着《三國演義》,講到“刮骨療毒”時,周圍響起一片驚歎。白江望着書頁間夾着的穿山甲鱗片,忽然想起去年在秦嶺腳下,用穿山甲配皂角刺治好了一位老獵戶的附骨疽。
“白大夫!”急促的呼喊打破午後的甯靜。一個小夥子背着位老人沖進藥堂,老人雙目緊閉,口角流涎,右手緊緊攥着胸口衣襟。白江伸手診脈,觸到那脈搏如繩索絞轉,心中暗叫不好——這是“真心痛”,稍有延誤便有性命之憂。
“快取麝香保心丸!”他大吼一聲,同時解開老人衣襟,在膻中穴重重按揉。孫鶴齡已迅速調配好湯藥,白江接過藥碗時,湯汁濺在袖口也渾然不覺。老人喉間發出咯咯聲響,忽然吐出一口黑痰,眼皮微微顫動。
“幸得送醫及時。”白江擦去額角冷汗,看着老人逐漸轉緩的呼吸,“此症乃胸陽痹阻,若再遲半個時辰……”小夥子撲通跪下,額頭磕在青石闆上:“多謝大夫救我爹!方才在茶棚聽書,見他忽然捂住胸口,我……”
“以後多留意令尊飲食。”白江扶起小夥子,從藥櫃取出一本《養老奉親書》,“回去後用薤白粥調理,切記不可食肥甘厚味。”陽光穿過竹簾,在老人蒼白的臉上織出一片光斑,白江望着這場景,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獨立救治心梗病人時的情形,掌心又微微滲出冷汗。
申時初刻,藥堂來了位特殊的病人——城西私塾的周先生,抱着個書箱,進門便說要“賣字換藥”。白江打開書箱,見裡面整整齊齊碼着數十幅書法,隸書《黃帝内經》選段寫得剛柔并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