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右手下意識按住胸口——那裡有塊銅錢大小的疤痕,是宋朝銘用烙鐵燙的。程碎看見他袖口露出的斷指,紗布邊緣滲着膿血,顔色比案頭的朱砂還要鮮豔。
"宋朝銘來找我看病那天,"白江喘勻了氣,"穿着蜀錦裁的袍子,腰間挂着和田玉墜。
他說自己夜夜盜汗,我搭脈時發現他中了朱砂毒,便勸他停了房中的熏香。他卻指着我的鼻子罵,說我一個窮郎中也敢管太守的閑事。"
程碎的手指捏緊了畫軸,白江聽見絲綢裂開的聲音。他想起那個公子哥離開時的背影,繡着金線的袍子掃過藥櫃,碰倒了一罐枸杞,紅通通的果子滾了一地,像極了後來刑架下的槐木火星。
"三天後,"白江繼續道,"衙役沖進來時,我正在給張嬸的孫子煎藥。他們說我'妖言惑衆',說我給太守公子下了巫蠱。我想解釋,卻被鐵鍊鎖住脖子,拖在地上走,下巴磕在青石闆上,磕掉了兩顆牙。"
他張開嘴,露出右後方的空缺,那裡的牙龈還腫着,泛着不健康的紫紅色。程碎别過臉,目光落在白江腰間的劍上——那是自己今早剛送的,劍柄上的青色穗子正輕輕晃動,像極了金風騎馬時飛揚的衣擺。
"在牢裡,"白江的聲音突然低得像耳語,"他們用竹條抽我的脊背,竹條上沾着鹽水。我數着鞭數,每十下就會想起金風說過的話,他說'白江,等我們老了,就去山上蓋間草屋,你采藥,我種地'。"
程碎猛地轉身,走到博古架前,取下一個紫檀木盒。盒子裡裝着半塊玉佩,正是金風失蹤前留在程府的那半塊。白江看見玉佩邊緣的缺口,忽然想起金風說過,這是他小時候摔碎的,程碎便收了另一半,說"湊成一對,便是圓滿"。
"他們說要燒死我,"白江接着說,"把我綁在望仙台的刑架上,腳下堆的全是我給百姓煎藥的槐木。火點起來時,我聞到了硫磺味,那味道和金風屋裡的熏香一樣,我就知道,他一定也受過這樣的苦。"
程碎的手緊緊攥着木盒,指節發白。白江看見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忽然想起金風被關在閣樓時,自己隔着門縫遞進去的那碗粥,少年的手也是這樣瘦,手腕上的骨頭凸出來,像小獸的爪子。
"火燒到胸口時,"白江的聲音裡帶着一絲詭異的平靜,"我聽見人群裡有人喊'白大夫',是豆腐西施的聲音。她懷裡抱着孩子,那孩子我曾從驚風手裡救回來。還有張老漢,他跪在地上給我焚香,煙味混着槐木味,竟比沉水香還要好聞。"
程碎忽然轉身,從書架上取下一本《千金方》,翻開夾着銀杏葉的那頁。白江看見書頁邊緣有批注,字迹是金風的:"白江說,銀杏葉煎水可治咳喘"。那片銀杏葉已經發黃,葉脈清晰可見,像極了白江此刻能看見的自己的掌紋。
"我以為自己會死,"白江說,"可是當火焰吞沒我的時候,我忽然感覺有什麼東西斷了——不是我的骨頭,是這裡。"他擡起手,指着自己的心口,"像是有人把一根繃緊的弦割斷了,然後我就聽見了金風的聲音,他說'白江,快跑'。"
程碎的眼眶忽然紅了,他别過臉去,看着窗外的石榴樹。白江順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見樹上挂着幾個青石榴,像極了金風曾用來砸他窗戶的石子。
"我逃出來了,"白江說,"一路跑到這裡,路上摔進了泥坑,爬起來時發現臉上的傷好了一半。可能是命大吧。"他摸了摸右臉的傷疤,指尖觸到新生的皮膚,柔軟得像嬰兒的臉頰。
程碎忽然走到白江面前,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白江聞到對方身上的沉水香,混着一絲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那是剛才劃破手指留下的。
"白江,"程碎的聲音裡帶着從未有過的顫抖,"金風父母來尋他時,曾給我看了一樣東西。"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展開在白江面前,"這是在金陵郊外的山路上撿到的,你看看。"
那是半片衣角,月白色的布料上繡着忍冬藤,邊緣有暗紅色的污漬。
白江感覺自己的心跳忽然停了一拍,他認得這布料,是金風臨走前穿的那件襖子,上面的忍冬藤是他親手繡的,針腳細密,像極了程碎書房裡的花紋。
"還有這個。"程碎又掏出一個小瓶,打開塞子,裡面是黑色的藥粉,"這是金風常用的避子藥,他說......他說你怕疼。"
白江猛地轉身,撞翻了身後的花架。青瓷瓶摔在地上,碎片濺到他腳邊,劃破了褲腳,露出腳踝處的舊傷。他感覺有什麼東西在胸腔裡炸開,像極了望仙台上的火焰,隻是這次,燒的是他的五髒六腑。
"不可能,"他喃喃道,"他說過會來找我的,他說過......"
程碎彎腰撿起一塊瓷片,上面還沾着秋菊的花瓣:"白江,有些事我本不想告訴你。金風從程府離開後,曾給我寫過一封信,他說金老爺以你的性命威脅他,要他娶丞相之女。他說......他說對不起你。"
白江感覺天旋地轉,他扶住書桌,卻碰倒了硯台,墨汁潑在地上,像極了牢裡的血池。他看見程碎的嘴在動,卻聽不清對方在說什麼,隻看見他袖口的忍冬藤暗紋,在夕陽下泛着微光,像極了金風最後一次沖他笑時,眼裡的星光。
"白江?"程碎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沒事吧?"
白江低頭看着地上的墨汁,忽然想起金風曾說過,墨汁幹了可以當顔料,他說要給白江畫一幅肖像,挂在草屋的牆上。他蹲下身,用斷指蘸着墨汁,在青磚上寫下一個"風"字,筆畫歪歪扭扭,卻帶着前所未有的堅定。
"我要去黃州,"他說,"就算是死,我也要找到他。"
程碎看着地上的"風"字,墨汁正在慢慢幹涸,顔色越來越深:"我陪你去。"他從牆上取下自己的佩劍,劍柄上纏着紅色的穗子,"當年金風說,紅色辟邪,現在看來,的确如此。"
白江擡頭看着程碎,發現對方眼中有從未見過的火光,像極了望仙台上的火焰,隻是這次,燒的不是仇恨,而是希望。他站起身,右腿的疼痛忽然變得微不足道,因為他知道,這一次,他不是一個人。
"走吧,"他說,"趁天還沒黑。"
程碎點點頭,将半片衣角和藥瓶收進懷裡,又把那幅金風的畫像小心卷起。白江看着他的動作,忽然想起金風曾說過,程碎是世上最細心的人,什麼都能照顧得很好——除了他自己的心。
他們走出書房時,秋風卷起滿地的菊花瓣,落在白江的灰袍上,像撒了一把星星。程碎伸手拂去他肩上的花瓣,觸到他背後凹凸不平的疤痕,忽然想起白江說過的話:"醫道不分貴賤,能救人者,皆是菩薩。"
此刻,他看着眼前這個遍體鱗傷的人,忽然明白,白江才是真正的菩薩——帶着一身傷痕,卻依然要去拯救愛人的菩薩。
夜漸漸深了,程府的燈籠亮起,照亮了通向大門的路。白江和程碎并肩走着,腰間的劍穗相互輕擦,發出沙沙的聲響。遠處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已是戌時三刻。
"你說,"白江忽然開口,"金風會不會在等我們?"
程碎看着前方的燈籠,火光映在他眼中,像兩顆跳動的星:"會的。"他說,"就像月亮總會等到星星,我們也會等到他。"
白江點點頭,右腿雖然疼得厲害,卻感覺有一股力量在身體裡湧動。他知道,這股力量來自心中的信念,來自對金風的愛,來自程碎無聲的支持。
他們走過影壁時,白江看見自己的倒影,與程碎的倒影重疊在一起,像一幅未完成的畫。他忽然想起金風說過的話:"三個人一起走,路再遠也不怕。"
是的,三個人一起走。白江在心裡默默說,金風,我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