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豎子敢爾。”蕭誠的口氣陡然轉冷:“就沒有人管嗎?”
沈彥眼睛一轉:“當然有,此事一出,宮裡第二天派内侍省的人過來,當着王妃的面把欺負我的幾個堂兄弟鞭打了一頓,還以‘治家不嚴’之罪收回了象征王妃身份的冊寶。”
蕭誠道:“當今聖上既然肯為你出頭,為何不幹脆分家,給你挪個地方。”
“宮裡的意思,先縱容他們欺負我,再大張旗鼓為我出頭,我這個世子便能制衡關山王,宮裡也多了一條死心塌地的狗。如果沒有被欺負在先,哪裡能顯示出皇帝的天恩?”
蕭誠沉默片刻,道:“從那之後呢?”
沈彥道:“那之後,好一段時間沒人敢惹我,我被遷到了一處稍微好一點的院落裡,也多了幾個人伺候我,宮裡還派了侍讀教我讀書。但是同其他世子一樣,我不被允許外出和私自結交外臣。後來我就長大了,自己翻牆出去,被捉回來又狠狠地挨了一頓鞭子。”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蕭誠道:“他們那時候不怕了?”
“聖人不管外事了,反倒把一部分朝政交給了關山王,他們一家氣焰高漲,我叔母給自己封了個‘王後’的内職,當然要一血當年恥。後來我就被關在那處院子裡,常日無事,我看書、鍛煉打發時間。幾個堂兄得勢之後,有那麼一段時間,稍有不順就過來找茬出氣,搞得我渾身不自在,直到有一天,我實在忍不了了,狠狠揍了他們一頓。”
蕭誠道:“他打不過你,為什麼忍這麼久?”
沈彥道:“雙全難敵四手,那天他剛好自己來的,沒帶仆人,但是我也不能殺了他。他被我扔出門,氣不過去找了他的幾個擁趸,想要把我擡到前廳扔進一口井裡面去。”
蕭誠皺着眉,接着聽沈彥的講述。
“那口井叫‘鎖龍井’,是關山王府裡面的景觀,那天剛好碰見攝政貴妃身邊的尚宮大人前來送節禮。見此場景,當場就把我們幾個給扣下了,說要徹查此事。接着查出堂長兄在外貪污受賄,順帶着還牽連出我叔父找人算命,被說有帝王相的事情,結果關山王一家連同我一并被削爵流放。”
蕭誠道:“關山王和貴妃在朝中本勢均力敵,怎麼如此不堪一擊?”
沈彥搖搖頭:“若說勢力,本來是關山王更強一些。關山王掌管尚書省的吏部、戶部、刑部,主宰官員考核、升遷、授官、刑法,更是掌握了國庫的鑰匙,連攝政貴妃都得送個‘王後’的内職讨好叔母,才能安排一些自己的人。但是有一點,攝政貴妃就能拿捏叔父叔母的命門。”
蕭誠脫口而出:“軍權。”
沈彥點點頭,眼眸中閃露出贊賞的光,“沒錯。皇帝比起關山王,其實更信任貴妃,除了皇帝自己掌握的北衙禁軍,南衙六軍和各地折沖府的調兵權都在貴妃的手裡。”
蕭誠:“所以關山王不過就是個紙糊的老虎,看着厲害。實際上貴妃隻是在等待時機,隻要證據确鑿,就可以以皇帝的名義直接下旨,屆時王府衆人不過甕中之鼈。想來那個‘王後’的封賞也不過是安他們的心罷了。”
沈彥:“沒錯,而且,我甚至懷疑,皇帝和貴妃串通好了,要讓關山王大貪特貪,将來抄家,好讓皇帝的内帑吃個大飽。如此以來,皇帝既享受了關山王貪污的成果,又不必承擔天下人的罵名,還借貴妃的手鏟除了對皇位有威脅的宗室,手段實在高明。”
蕭誠:“我有一個問題。”
“你問。”
“有呂後和則天皇帝珠玉在前,曆代帝王都限制後宮權力,為什麼獨獨這當今聖上反倒直接讓貴妃參政?”
沈彥思忖片刻,道:“還記得那天晚上在煙笙坊的皮影戲嗎?”
蕭誠想起來那天晚上的唱詞。
“朕素來恬淡,進來讀老子,方知三清妙法之莫測高深,願入仙宮求無量法門以普渡蒼生。奈何朝政俗務憂纏不斷,不遂朕優哉遊哉之志......”
“難不成,那聖上還真想修仙不成?”蕭誠嗤笑一聲。
沈彥搖了搖頭:“皇帝體質孱弱。修仙是道家的法門,講究打通經絡,白日飛升。但據宮裡傳聞,皇帝不是想修仙,而是想死後成佛。”
“曆代皇帝都假借神佛之命故弄玄虛,但皇帝還真信這個嗎?”蕭誠疑惑道。
沈彥道:“皇帝原本并非如此,他三歲即位,第一個年号是‘永興’二字。十六歲大婚親政後,下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沒收關中和京郊大寺的廟産,并勒令僧人還俗。靠這個籌了一大筆軍饷。皇帝靠這筆銀子,用了七年平定了劍南和江南諸道的藩鎮。不僅如此,他那時還經常禦駕親征,讨伐那些不聽話的節度使。”
蕭誠:“如此這般,皇帝似乎并不信佛,也不羸弱,怎麼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
沈彥喝了口水,接着道:“永興二十年,皇帝禦駕親征,為流矢所傷。回宮後就高燒不退,當時關山王府的大宗小宗和各級命婦都備好了喪服。可見當時的皇帝已經命懸一線。可僅僅過了兩日不到,宮裡傳來消息,皇帝大安了。”
蕭誠咬着指甲思考說道:“突然好的?”
沈彥:“沒錯。”
“你接着說。”
“具體原因好像是,當時大相國寺的主持,向宮裡進獻了一尊金佛,說金佛之中,有佛陀的一枚指骨舍利。在金佛的護佑下,皇帝一夜康複。但在那之後,皇帝就再不視朝,不僅如此,甚至還舍宮建寺,自己搬進了寺廟當中,再也沒有出來過。甚至還把年号改成了‘世尊’二字。”
蕭誠摸着下巴思考了許久,道:“我有幾個問題。”
“你說。”
“永興二十年之前,也就是皇帝中劍傷前,有沒有子嗣?”
“沒有。”
“永興年間,如果皇帝死了,第二順位繼承人是誰?”
沈彥沉默片刻,道:“是我爹。”
“皇帝是你爹的...”
“侄子。”
蕭誠想起沈彥是十八歲,而今年又是世尊二十年,便問道:“你是世尊二年出生?”
“正是。”
“現在皇帝有後嗣嗎?”
“不清楚,可能有,也可能沒有。”
“如果皇帝沒有後嗣,第二順位繼承人又當是誰?”
沈彥緩緩道:“是我。”
蕭誠沉默片刻,接着問道:“你見過皇帝嗎?”
沈彥搖搖頭,道:“皇帝久不視朝,但會定期在宮寺中召開禦前會議,接見三省宰相,但據說皇帝一直坐在一座神龛之中,面前挂着重重帳簾,宰相們隻能看清皇上的人影,每當議事,總是由宰相拟定決議,再由貴妃領銜,皇帝聽完,如果表示可以,就敲大銅缽,如果不可,貴妃便将奏章駁回,宰相集體再行讨論。”
蕭誠揉了揉山根,說道:“這隻是猜測,你聽聽就好。隻有兩種情況,第一,皇帝因為生病導緻無法說話,或是容貌和形體發生了難以示人的變化;第二,皇帝已經死了,現在宮裡的那位是替身。結合道目前為止發生的事情,你認為,哪一種情況符合邏輯?”
沈彥緩緩道:“你的意思是...”
蕭誠:“永興帝和世尊帝其實是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