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煙味完全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消毒水味。池睆在半昏半醒中隻感覺身上發涼,似乎是有人在惡狠狠地盯着他。
池睆突然驚醒,迷糊間往一側床邊看去。
父子二人的目光便毫無預兆地對上了。
“……”果不其然,确實是惡狠狠的目光。
最先開口的是池修晏。“池睆你……”剛擠出幾個字,卻又别扭地閉上了嘴。池修晏甚至記不得自己管池睆叫什麼了。
在僅有的正常交流的記憶中,自己似乎永遠都是不帶稱呼的,那時候家裡人都知道,自己要是說“欸”,那麼就是在叫池睆。
擠出了上半截又沒接話,顯然會更加尴尬。池修晏頓了一下,又别扭地說:“……你怎麼又傷成這樣?我看你是想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
池睆不答,閉上眼睛翻了個身背對着池修晏。
池修晏對池睆的态度早已見怪不怪,他繼續絮叨着:“上次的那個心理醫生,他想見你。我也覺得你很需要好好地做一個心理疏導。明天讓你媽媽帶你去吧。”
池睆拉扯被子埋過頭頂,聲音悶悶的。“我沒病。”
池修晏隻當池睆耍孩子脾氣,拍了一下他的背剛欲說什麼,不料被子下的人突然抖了一下。
“……”
他應該是疼了吧。
池修晏又默默收回手。
“你要接受自己‘異于常人’這個事實……”池修晏微涼的聲音還在耳畔盤旋着,揮之不去。
這句話就像是用尖刀重重地在心底最柔軟的地帶一遍一遍地劃着,血淋淋的卻又都是事實。
—池睆不想接受的,自己不是正常人的事實。
“有病就是有病,沒什麼好逃避的。”
記憶中池睆又翻回身幽幽地看着池修晏。
他至今記得當時自己父親那犀利的眼神,仿佛病床上躺着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犯罪分子一樣。
林妍上下打量着池睆,警惕的目光不減,不過又摻雜了點别的什麼。
她像是突然犯病一樣突然快速地走到池睆面前,抓起池睆的手肘,眼裡的警惕意味煙消雲散,滿是詫異和驚喜。
“你是艾薇娅·格林的兒子?”林妍說着伸手想去摸池睆的頭。
面對這隻帶着藥膏味的手,池睆及其敏感的偏頭避開了。他目光閃躲着,似乎是在逃避什麼事實,但卻又不得不回答說:“是的。”
林妍見池睆的反應,神情間流露出了長輩的關懷。
“格林夫人當年天天挂在嘴邊的就是她有一對雙胞胎兒子和一個小兒子。”林妍慢慢地坐在沙發上,嘴角挂着淺淺的微笑,眼裡是歲月的喧嚣之後沉積下來的溫柔堅定,“她說啊,大兒子池睆不愛說話,也不喜歡跟人接觸,不過害羞起來可有趣……二兒子池榭呢,是個混世魔王,什麼壞事都有他的份……隻有小兒子池以哲最讨人喜,溫柔懂事又會照顧人。”
林妍看着池睆的眼睛,笑着說:“現在看來,還真的是生人勿近啊。”
林妍示意池睆坐下。“你們是來抓我的吧,但是你們沒有足夠的證據,所以就是來詢問詳細經過的。看來我那倆傻孩子認罪了啊。”林妍嗤笑着。
池睆沉默着,感受到另一個人的目光,便向他回視過去。
說來好笑,他們明明才認識兩天,卻能毫無障礙地用眼神交流。果然,聰明人和聰明人之間就是可以神同步。肯定是因為之前池睆身邊的人一個是人工智障,另一個是聰明裝傻玩。
柳钺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似乎是在計劃着什麼。這使整個人鋒芒更盛,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嚴肅而又危險的壓迫感。
“林女士您是聰明人,那咱們也就不兜圈子了,您能跟我們講講從您的倆孩子作案起,再往前推三十年的經曆嗎?”
林妍倒也是灑脫,絲毫沒有逃避的現象。
她毫不在意地說:“其實我跟龔由彬他夫人是一對。”
柳钺怎麼也沒想到會是這種發展,着實被驚訝到了。他驚訝地看向池睆,沒想到後者眼裡也有餘波未平。
林妍神情淡然,似是在說什麼繁瑣的小事,而不是血淋淋的過往。
那風中殘燭,顫顫巍巍地苟延殘喘,火光躍動着,卻又被突然定格,每一個定格都是陰郁的,在迷途的恐懼中不斷摸索的過往。
茫茫夜色裡,新婚的人同床異夢,真正愛着的人卻在狹窄逼仄的房間裡黯然神傷,欲圖自盡。
……
林妍和何洛從小便是好朋友。但是後來何洛搬家了,成了何氏的大小姐,林妍便再也不敢去找何洛玩了。階層之間微妙的鄙視與敬畏仿佛是與生俱來的,林妍知道,她這種下等人不再配得上何洛了。
何洛來找過林妍,可是林妍沒見她。無奈她隻能離開了。
林妍沒想到那是她們往後這十年間的最後一次見面。
何洛離開了S省,去了A省……她的“家”在那裡。
林妍表面上說配不上何洛,其實心裡早就下定了決心,要去A省上大學,再次與何洛相遇。
可惜造化弄人,她隻考上了B省的伊羅學院。
不過她努力學習着,終于在畢業之後如願以償地去了A省的一個跨國公司裡工作。
她記得入職那天,她在公司門口看見了一個孕婦。那個孕婦剛從大門裡走出來,到台階的時候,她手裡的文件突然脫手,掉了一地。孕婦及其艱難地蹲下來,想要去撿文件。林妍見狀趕緊去将人扶了起來,撿起文件遞到孕婦手上。
“謝謝。”那聲音清朗,如山間的叮咚山泉。林妍看着面前這個淡金色頭發,碧綠眼眸的夫人。這位夫人溫和地笑着,像春光一般。
“你叫什麼名字啊?”
林妍直覺面前這位夫人是好人,告訴她也沒什麼。她回答:“林妍。”
對面的夫人笑着點點頭,随後向一旁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