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團黑霧絲絲縷縷糾纏在一起。
林雅門拉着莫逃說:“既然你不怕死,不如使用符号語言大膽地改變社會結構,創造一個沒有壓迫,沒有奴役的烏托邦。”
如果試驗成功,不僅能留給龐貝城最美好的時光,也證明了叙事之符的妙用。
莫逃:“你是說,類似羅馬共和國時期嗎。”
景戲多:“我們要打破奴隸制,創造一個人人平等的社會。”
莫逃:“寶貴的資源人人想要,勞累的工作無人想做,每個人擅長的工作不同,有的人擅長體力勞動,有的人擅長音樂,有的人擅長計算,有的人擅長藝術。如何分配任務。”
景戲多:“讓資源按需分配。讓每個人做自己擅長的事。”
莫逃:“可是人類天生喜歡比别人多拿多占,少幹多吃。”
景戲多:“所以才要用符号語言告訴大家發揮特長做自己喜歡的事,挖掘潛能實現人生價值才是最好的。再說了,阿楚帶了超級真菌,隻要陽光、空氣、水營養液就能生長,現在每個人的飲食有保障。
莫逃:“你的提議真棒,可要調整整個經濟結構,使世界合理地運作,不僅需要符号語言的暗示,更需要大量的運算,以進行合理的規劃與分配。”
“你聽,傑普在呼喊你。”林雅門指了一個方向。
在一片混沌之中,龐貝城中剩下孤零零的一人,傑普提着燈獨自在城中前行,邊走邊喊:“莫逃你在哪,莫逃,請回答我。”
“我在這裡。”莫逃終于回應傑普。
傑普的眼眶突然濕潤了:“你在哪裡。”
莫逃:“我在霧海之中。”
傑普的淚水滑落,可是他立馬抹去淚水說:“我看到了,看到你哥把你抛棄在迷宮之中,不要怕,你還有我。”
莫逃反問:“還有你?”
傑普:“我是天才數學家,學會了易經和占星術,我一定可以計算出走出迷宮的道路。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希帕索斯發現了無理數,被他的老師畢達哥拉斯視作叛徒,丢下大海。但他的死并沒有把無理數帶進墳墓,反而引發了數學史上第一次危機。人類的理智,在危機中摩挲出一條前進的道路,把數學帶入更廣闊的天地。可見,人類的認知就是在不斷尋找解題辦法,不斷摩挲中得到提升。莫逃,我們可以一起尋找新道路,不要逃避,不要放棄希望。”
“不要逃避,放棄希望……”莫逃沉吟。
當他看到龐貝城既将毀滅的命運時,心如死灰。
這裡是生他養他的城市,有親愛的媽媽和哥哥,有一起飲酒玩樂的朋友,一起暢談人生的學者,一起感悟生命的演員,一起演習創作的劇作家們。
他仍記聞到路上面包坊誘人的焦香,看見蛇尾一樣長的隊伍,想要加入卻被母親以黑面包不健康勸阻,而後想方設法吃到黑面包時的疑惑。
他仍記得在家中花園迷路時,哥哥焦急的呼喊,被老師批評後,哥哥小大人似的安慰。
他仍記得地下迷宮中,那幽暗裡肆意紛飛的幻想,随意進行角色扮演的歡樂。那時兄弟同心,仿佛世界上一切威懾不過紙糊的戰車,他們戰無不勝。
他仍記得市集上華麗的面具,難解的鎖扣,奇特的木雕,以及噴泉旁來往的人群,與花籃裡的香氣,賣花女熱情的微笑。
他仍記得偷溜進酒坊,飲醉後被夥伴搖醒的哄笑。
他仍記得劇場後花香陣陣,小演員向他傾訴心聲,一起讨論如何長能更好地演繹角色,靠出名改變悲慘的命運。
他仍記得把無煙的燈油贈予劇作家時,他們眼中的光,和因燈油被盜後,引發團隊中矛盾,以及母親知情後責怪的眼神。
他仍記得劇作社成立時大粉開懷暢飲,構想着美好的未來,廣闊的舞台。
他仍記得石匠坊裡,一塊塊石頭漸漸活過來,變成栩栩如生的雕像。
他仍記得擁擠的酒館,汗臭味、魚腥味、血腥味,所有氣味沖進鼻子,人們在迷醉中,集體哭泣,哭泣後又開懷暢飲,痛飲了滲大量水,永遠不會醉的酒。
他仍記得黑巷裡,琳琅滿目,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商品,以及那商品後令他和小夥伴一起做噩夢的故事,和當偵探破案後,得知一切不過是唬人的故事時的釋然與開懷大笑。
他仍記得踩着路上的過街石,在街道上你追我趕,在車輛中穿行冒險,以及事後被大人訓斥,臉上害怕,心中樂開了花的竊喜。
他仍記得路過洗衣坊時,繞道走,卻撞見坊主和面包暗巷中做歡樂之事時的羞澀。
他仍記得跟随父親到廣場上派發面包時,貧民們充滿期待與欣喜的眼神,以及内心裡救民水火的渴望,記得一起讀曆史書時哥哥暗中寫下的筆記。
他仍記得第一次在劇場看戲時,那比雷鳴還要響亮的掌聲,以及舞台上另一種波瀾壯闊,令人心潮起伏的人生。
他仍記得第一次去法院旁聽時,所有人充滿期待的眼神,交頭接耳的陪審團,以及英俊嚴肅的法官,冷着臉說話。
他仍記得在路過,看人來人往,從天亮到日落。一直思考着世間萬物的來去,每個人是如何結緣。
他仍記得夥伴們想要逮住看不順眼的被告,暗中教訓,被哥哥撞破後,被帶回家,冷着臉教訓。那冷漠的臉上,寫滿了關心。
那是許久不願搭理他的哥哥,清瘦了許多,長高了許多,離得他更遠了,他有好多話想和哥哥說,想把自己的感受一股腦地灌給哥哥,小時候無論他講多麼離奇的事,多麼扭曲的情感故事,哥哥總會認真聽,一本正經地為他分析。
如今他有那麼多觀衆,卻依然最想把故事講給哥哥聽。
他想伸手抓住哥哥的手,猛地記起是自己先松手,選擇遠離哥哥。
因為他們已經不再是兄弟了。
他是神的孩子。孤獨地存活于人間,像執行神的律法的工作人員,兢兢業業地完成任務。
戴上面具,藏起私念,站在高聳安全的彼岸,俯瞰人間。
不!他不要這樣,他要當參與者。
他不是神的孩子,他是龐貝城的孩子,是母親的孩子,是姆恩的弟弟。
這是他熱鬧的家鄉,是家鄉人努力建設的城市,一切的一切,一夕覆滅,這是何等的殘忍,何等的無情。他不能接受,卻無力抗争命運的安排。
漫步在熱鬧的街頭,人群川流不息,為各自的命運奔走。有的人看似走在康莊大道上,有的人看似把路越走越窄。在命運的屠刀尚未落下時,他們仍抱着希望。這一份希望催人向上,也把人阻隔。
不斷擴大規模的龐貝城,越來越多的人湧入,競争越來越激烈,悠閑的時光縮減,人人都在争分奪秒,不知死神将至。
這些年來,他看着外鄉的來客激增,現有的秩序受到挑戰,當權者的權力欲增強,不斷強化壓迫。
攀比和炫耀現象在城中越來越嚴重,人和人之間的心靈距離越來越遠,鮮少人有時間去閱讀、去理解他人,可每個人對他人的掌控欲卻與日俱增。
這不是他想要的龐貝。他希望每個人都能看見彼此的存在,能有足夠的時間留給親密關系,傾聽朋友與愛侶的心聲。
可逼仄的生存空間,被壓榨殆盡的時間,仿佛挂在脖頸上的套索,随着倒計時,越拉越緊。
莫逃感到無法呼吸,一切的一切扼殺了他的幻夢。他的□□仍存活,靈魂卻日益衰朽。
他不願這樣機械式執行命令,他不願所有人的生命終結在災難降臨那一刻,不願見靈魂在火山灰形成的空腔中哀事情悲鳴。
既然注定要毀滅,不如在毀滅之前,讓疏遠的心重聚一起,把破碎的愛重新拼合,讓孤獨的靈魂緊緊相擁。
于是他不再使用叙事之符的力量,而是借由真實之眼,讓所有人回歸原本的姿态。
神明一直告誡他,莫逃,不管痛苦還是幸福,不要逃避作為叙事者的職責使命。
他也想圓滿完成使命,卻痛苦得無法執筆,一隻絕望的筆,書寫不出歌誦生命的贊歌。
“希望,希望……” 莫逃沉吟着。
林雅門提醒:“為什麼所有人都融入黑霧中,隻有傑普保持着人類的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