鄀侯白承玉一共有九個孩子,人們之所以這麼覺得,是因為最小的那個被喚作“小九”,但小九真實的身份,大家心裡都清楚,誰也不挑明。至于白家其餘幾個孩子,身世都很引人猜疑,甚至說不清到底是不是九個。
據稱,白承玉最後一次在鄀縣百姓前露面,是在長子的婚禮上。那時候他剛殺完人,酒席上醉了,說出好多胡話,弄得一對新人難以下台。來圍觀的一衆百姓也都引頸相歎。
原來他們心中敬仰的這位君侯,幾年來守護鄀縣百姓免于戰亂的恩人,私底下竟是這幅落敗模樣。
沒有君子的忠厚,也沒有名士的灑脫。
就是落敗。
人潮散去,徹夜的笙箫逐漸稀落,天上的銀河鬥轉,萬象移動。
這位君侯中途離場也無人在意,好像是去醒酒,到現在還沒回來。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再也沒人見過他了。
鄀侯夫人薛信竹最後一次露面亦是在那場婚禮上,婚禮後沒幾個月就離世了,白家人甚至說不清具體日期。早在幾年前,她與妹妹一同搬到靠近永州的灞縣居住,偶爾把小九接過去。毫無疑問,薛氏與白氏并不相愛。
白家長女名為白觀書,是薛信竹唯一親生的孩子。那年臘月,小九在洛京上了一年學後放假回來,聽得許多傳聞,跑來問姐姐:“你不應該姓白吧?”
白觀書瞥了一眼這個最小的妹妹:“那你不也該姓薛?”
小九一愣。自從她的姨媽薛信竹和鄀侯爺分居,已經很多沒有人帶她回過洛京了。這一年來,白承玉閉關在雪樓不出。兒時有些紛亂的、溫暖的、錯雜交織的回憶,好像都已經很遠很遠了。
白觀書一邊擦拭着手裡的書卷,一邊悶悶地道:“我随你一起去洛京行嗎?”
她又說了一次:“我不想再回來了。”
那年冬天,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白承玉竟然把自己從雪樓裡拔了出來,趕上目送白觀書和小九的車馬向西遠行。他竟重新開始理事了。
掃清門庭積雪,天光一線鋪開,道路一下子變得寬敞明亮。白承玉卻犯了愁,想起很多年前,亦是這樣一個寒冷的臘月,臨行出發回洛京前的某個晚上,年幼的白觀書抱着舊日畫冊闖進他的書房,問起畫中模糊的人影,問這些都是誰?
——故人。
後來去了洛京,白觀書才明白,此次她們能回洛京,算是受了太後蕭盈的恩惠。蕭盈與薛信竹曾經是無話不談、日同食夜用寝的密友。白觀書小的時候,蕭盈還真抱過她。
順興年間,薛家為了避難,和鄀侯白承玉結締了親事,白觀書因此改姓白。連同她在内,這個龐大家族的每一個人,都有一段不可言說的秘密。鄀侯作為這些人的庇護者,他的秘密最多。
傳言說,太後蕭盈是在自己的寝殿中被刺殺的。刺客據說已伏法。但是何人将刺客引進伏冥殿,又是另一番事。
蕭盈的殡期未定,史官筆下的功過已然蓋棺。鄀侯白承玉倉皇落魄地逃回鄀縣,在兒子的婚禮上耍起酒瘋。那不久後,薛信竹也死了。
*
阿涓是白觀書的小名,她名觀書,字思危,看上去都沒有關聯。她有一次問母親,為什麼叫這個?薛信竹答,因為流水不争先,要滔滔不絕。
某一日,白承玉醉眼迷蒙地又絮叨起舊事:不是的,給你取這名字,是“居安”之意。再說流水的快慢和走向,豈是人能決定的。
居安思危。
白觀書有些絕望:到底還有多少個版本的假話?
但白承玉已醉得不省人事,不知道聽進去多少。
浩浩蕩蕩路滾塵。
當白觀書坐在搖晃的馬車中,眺望着天盡頭,似不經意而意味深長。
“小九……”
“嗯?”
“你最好也别再回去了。”
歸德年間,鄀縣孤冷的老宅中,白承玉孤身坐在書房的窗前。屋裡很冷,他一擡頭,窗外掃淨的大道能望見很遠的地方,但道上總是空無一人。
那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心中想,被誤解也無妨,不知道也挺好。
*
一年前。也就是太後蕭盈剛死後不久。
洛京最繁華的銅駝街上,有一座聽雨樓,閉業已久,一時冷寂,不知今為何用。坊間還有傳聞,說此樓陰氣重,鬧過鬼。
自有了鬧鬼之遙傳,閑人散士便都不敢靠近了。
“這世上哪有鬼呢?”昔日的洛京少年曾有此言。或者不虛。信誓旦旦,哪怕鬼神。
白承玉再登臨此樓,登上最高層,有雜役給他泡了一杯茶,也喝不下兩口,就倚在雕花窗邊朝外看。天光太刺眼,街景也陌生。
他撂下茶杯。“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