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興八年永州的夏季是連綿不斷的晴日和山間晝夜的涼風,清澈的溪水流淌在山間,羊群自在行走,碧色草甸綿延至天端。
本應是畫一般的風景,在十七歲的夏天,亦隻是淡淡的背景。
薛韫知跟着一位隐居高人,自稱“董老師傅”的怪老頭,先後試了詩、書、禮、樂、兵……還沒試到農,她就受不了了,吵着要趕緊回家。董老頭一臉笑地看着她,似乎是看熱鬧的意思,令薛韫知很不痛快。
期間的轉折,是蘇潤蓮從洛京給她寄來了一封信。
薛韫知收到信時很驚訝,她猜不到蘇潤蓮寫了什麼,拆開一讀,竟然是向她推薦這位董老頭的好處……
信中說,薛韫知可能不習慣永州的生活,先生亦要考驗她,不會輕易授業。萬不可半途而廢棄——這都被他猜中了。
若是這時候回洛京,豈不是丢了打臉?
信裡還說,這個董老頭年輕時是左丞相蘇群玉的伯樂、傳奇将軍白隽的生死之交,本可坐守榮華富貴安享一生,但因生性奇僻,一人隐居到這山間,聽溪放羊不問世事。
蘇潤蓮暗示可從之學“萬人敵、治天下、安社稷”的本領,并表達了對薛韫知的信任。
萬人敵?
聽起來挺累的,倒有些意思……
薛韫知再起拜會,董老頭卻笑而不語,隻一味扔給她一張琴譜。
薛韫知幼時學琴,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早已忘了幹淨。但山澗白雲碧草,陶冶心性,使人醉心流連。
董贽說:洛京裡不缺人教你讀書……
薛韫知着急問:那什麼時候教我萬人敵?
董老頭扶着胡須道:以前講的過了時,這是我最近悟出來的……
謝謝你,謎語人。
如果隻是枯燥背書,薛韫知定堅持不了太久,但如此一番有來有回,倒也算有趣。南北的書信往來慢,待到薛韫知聽聞蕭澤入京的消息,已是夏末。
先生問她要不要回去。薛韫知反問,我現在學的,蘇潤蓮有沒有學過?
董贽撫須仰面大笑。
回洛京時,正逢褐葉淩空,秋風肅厲,萬裡河川枯竭。
她對堂姐說,放下行李就去看蕭澤,他現在住在哪個驿館?還是住在誰家?
薛行月的臉色忽然變了。恰好薛韫知背過身,沒有看見。
過了片刻,薛行月道:“先把粥喝了吧。”
“蕭澤人呢?”
“……他病了,這幾日不見人。”
“病了?病得重嗎?我想去看看他……”
“不許去探望的。”
“那好吧……有誰去他府上照看他嗎?我托人去稍句話行不行?”
薛行月眼神飄忽。“……等過些時日吧。”
薛韫知接過粥碗,粥早已涼了,也不疑有它。
那天夜裡,薛韫知久違地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醒後猶然記得清楚。那是兒時的某一天下午,母親張靖穿着一身新衣裳,一左一右牽着她和蕭澤,在青巒寺附近的村頭逛集市。母親怕她剛離開家會不适應,買了糖人哄她,順便也給蕭澤買了一個,盼着薛韫知能交上一個同齡的朋友。
她一不留神,糖人尚未入嘴就啪地掉落在地,摔成一灘。她愣住了,剛要開始哭。蕭澤忽然把自己的糖人讓出來,說:“你吃我的吧!”
後來張靖又給她買了一個糖人,突如其來的悲傷戛然而止,她也收獲了一個朋友。
薛韫知從這個久遠到不知自己還記得的夢境裡醒了過來,恍惚着在床上坐了一會兒。
窗外,天光剛蒙蒙亮,萬物尚在沉睡,沒有半點聲音,仿佛世界就能這樣永遠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