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韫知尚有自知之明,知道蘇潤蓮惹不起,更沒必要惹。她轉頭對白承玉道:“你就當我今天,沒有來過吧。”
她轉身走了。
“樂文……!”白承玉想追上去,被蘇潤蓮拉住了。
這對表兄弟想的太簡單,今日薛韫知已經不能共情。恰如董贽所言,身在局中,如何能無辜懵懂無措?
後來白承玉笑着說起,他就是從那時下決心操持聽雨樓,為了能在他們下次打起來時及時勸架,随後他幹笑一聲:“可誰能想……”
他的眼神暗了,淌出滾燙的淚,染濕繡金針的白衣。薛韫知已不再嘲諷他,反而為自己感到羞愧。她這一生從未為任何人流過淚,隻有在午夜夢回時,一遍遍地重逢故人。
窗外雞鳴聲起,驚醒了過氣的好夢。北風呼嘯着吹透窗子,一睜眼又是慘淡的人間。
憐夢堂。君夢堪憐無人解,隻道窗外雪滿山。
*
薛韫知離開憐夢堂,徑自往城北走。天色暗淡,夜空中幾顆疏星,漸隐在樹梢頭。這城睡着,沒有一個行人。
記得初次認識蘇潤蓮的那天,是在某個薄暮,樹上挂着金光,繁星冉冉升起。分明才隻過了三四年,卻已遙遠得仿佛上輩子一樣。她已決心再也不回鶴峰上,昔日同窗聊的話題,突然就插不進去了......光陰推人往前,本不容喘息,她還要争氣,争跑在無情光陰的前頭。
這一夜,薛韫知算是體會到了當年蘇潤蓮說的,洛京夜間的治安,的确沒那麼好......
薛韫知正兀自走着,心裡還在剛才的想事,根本沒注意到身側屋檐上潛伏的飛影。
刹那間,一人從背後竄出,捂了她的口鼻,拖進了附近的窄巷裡。她奮力踢打,也無濟于事。
挾持者一放開她,薛韫知以狗爬的姿勢撲摔在地,也顧不得疼,爬起來就跑。那人一閃擋在她前方。薛韫知又轉身想往後跑,聽那人道:“是我。”
薛韫知瞥了那匪徒一眼,是有些眼熟,但沒認出來。
這個匪徒長得清秀,是位年輕姑娘,她一下就沒那麼害怕了,仍未放松,顫聲問:“......你要幹什麼?”
匪徒深深看着她。雙眼清明而缜密,不像惡人,也不像讀書之人,清透刻薄中還帶點年輕人的倔強。
此人緩慢地俯身,單膝觸地對薛韫知行禮,并自報家門。
“樂昌宮影衛崔林,叩請薛娘子留步。”
薛韫知終于想起來了。這是蘇丞相府的侍衛,在她小時候還陪她去過一次禹州。
聽她自報是宮裡的人,再聯系起憐夢堂,薛韫知很快拼湊起來。
“你是來監視我的?”……不對,當初薛韫知還小,沒有監視的價值。那麼會是監視蘇群玉?安排她在蘇府,倒也說得通。那又為何同她跑去禹州,禹州蕭氏那時候還沒出名堂,就連蕭離都還沒入洛京。
崔林依舊跪着,也不回答,森嚴道:“我不聽令于任何人。”
“你想要什麼?”
“聞娘子志向,我可相助。”
薛韫知隻感到莫名其妙。“我憑什麼信你?”
崔林也不多解釋,從袖中掏出一管報信煙花遞給薛韫知。薛韫知當然不敢接。
僵持了一陣,崔林終于道:“我自幼跟随景甯公主,不識文不知事。幸遇陸靖方姑娘不顧門第身份之别授我詩書,于我有再造之恩。而今她已遠離洛京......”
薛韫知看她神色不像撒謊,接過了信物,開始忽悠道:“看來你我也算同道中人。不過我是一界白身,自己的出路尚沒頭緒,也幫不了你。”
崔林淡定道:“娘子出身永州薛氏,家父正得帝心,為何不肯出仕?”
薛韫知第一反應覺得自己聽錯了。
崔林所言之事,她從未想過。景朝從未有女子入仕的先例,就連十幾歲最異想天開時,都沒人敢這樣想。她瞪着崔林,腦海裡卻已經控制不住地轉了起來。
.......如果她是男子,怎會有到了年紀的聯姻之苦,怎用忍受又臭又長的女德課。假如她也能入仕做官,薛家這一代的三個女兒都做官,哪裡還要靠姻緣攀附。假如她自己就可入朝行事,何以還需借助白承玉之輩探聽。
但是,這不可能的。
不可能嗎?
崔林擡眼平靜地望着她。“你若考慮好了,便來找我。”
她轉身就要走。薛韫知卻急道:“等一下!”
崔林回頭。薛韫知為難道:“景朝從無女子入仕先例,你莫要異想天開。”
崔林淡然道:“我出身貧賤、殺人如麻,亦是女子。你是薛大人獨女,有些事我尚且能為,你為何不可?”
“你是宮中暗探,自有便宜權力。”
崔林隻道:“陛下,未必不肯。”
許多年後,白承玉曾在送走謝冰流難逃回來後,坐于遊樂舫船頭一臉意興闌珊地感慨:“太像了,你不覺得麼。”
薛韫知:“像什麼?”
白承玉:“像我母親當年。”
薛韫知心一涼。
“當年我娘被泊沙兵馬圍困,生死未蔔之時,陛下不肯調兵支援,父親親自帶了一隊去尋,卻也葬身沙海。”白承玉道,“設下陷阱,請君入甕。偏偏入甕者憑還以為自己是被眷顧的。”
他頓首。“我終于看清了,當今陛下、我的表哥,當真是一位無心之人。”
景朝凡是有能定國安邦本事的武将,沒有一人善終。公主宋霁如此,蕭離如此,後來的溫雪筠亦如此。
——沒有例外麼?
十五年後,一個衣衫褴褛的灰衣乞丐遊蕩在洛京的街頭,像個孤魂野鬼般飄蕩着。
她,薛韫知,成了唯一的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