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晚膳時,四人圍坐一桌,氣氛突然尴尬起來。
董贽坐于主位,對滿桌的精緻菜肴挑挑揀揀、一番嫌棄。平日裡鬧騰的白子衡此刻一言不發。蘇潤蓮和薛韫知兩位客人坐在邊上,沉默着各懷心事。
薛韫知今日尋見白承玉,本欲和他打聽謝家在朝中近情,并商量下一步如何走。突然冒出一個董贽,打亂了她原本的安排。如今又莫名多了一個蘇潤蓮,他跟謝蘭玉可是私交夠穿一條褲子的好友,她是想尋謝蘭玉的短處,必不能當着蘇潤蓮的面說。
隻好等晚上臨走前,再找機會和白承玉說此事了。
這頓食不知味的晚膳用了一半,唯一胃口在場的董贽終于撂下筷子,問道:“空山,近日可還有見到眼熟的侍衛?”
蘇潤蓮答:“不曾見了。”
薛韫知豎起耳朵,這什麼意思?
見董贽沒有解釋,她小聲問了白承玉。白承玉道:“我府上的侍衛有一部分是在蘇丞相府時就跟着我的,他們見蘇空山在這兒,不得回去通風報信?”
原來如此。那些侍衛雖然是景甯公主留給兒子的家仆,可是白承玉一個無權無勢、整日好吃懶做的孩子,如何能得人心?
既無得利,何來永世的忠仆。
董贽見機又開始訓白承玉:“似你這般不知好歹、馭下無方、輕信小人,再大的家業都不及你敗的。殿下在天之靈見此情景,恨不如當初将所有影衛舊部全都給了二公主罷!”
薛韫知裝作低頭幹飯,一邊感歎這個董贽,不僅對朝中各派勢力了解甚深,而且是真心想幫扶一個啥也不懂的白承玉。
她用餘光看去,見蘇潤蓮亦是一副埋頭幹飯的模樣。
以董贽之閱曆城府,豈會看不出來桌上的三個青年,在如今分裂的朝局上,各自分屬不同的家族勢力麼?他根本不在乎誰屬于哪方,也不在乎朝政得失、誰輸誰赢,隻在乎白承玉幾時才能泥巴上牆......
所以他教不了蘇潤蓮這樣的負氣君子,教白承玉是正合适。
董贽口中的二公主,是當今皇帝的胞妹宋熙,字彥甯,宮中人稱其為“二殿下”,傳聞她性淡泊、知書達理,聰慧内秀。景甯公主宋霁離京之時,将手底下的影衛都交給了二殿下,實際是變相交給了皇帝。隻留下少量的親衛在身邊,照顧尚未成年的白承玉。
至于白承玉本性疏懶、全忘了祖上家業,那又是後話了。
當時交予宮中的影衛,如今成了皇帝的心腹爪牙,白承玉彼時尚幼,根本不知其中細節。直到董贽住他府上,便一眼認出,許多人是影衛舊部,卻不為白承玉所識,那便隻能是皇帝派來,暗中監視蘇家的。
可莫忘了,董贽才是最初組建影衛的人。景甯公主最初隻是他的一個副手。
在董贽授意之下,白承玉搬進憐夢堂,借機對身邊的護衛進行一波篩選,凡可疑之人都被篩出,先不着急下手,以免打草驚蛇。
但薛韫知懷疑,如此動作哪怕慎之又慎,豈能不被察覺?
夜間,董贽早早地閉戶歇将。白承玉面露倦色,蘇群玉便提議大家都早些休息。薛韫知起身,又扯着白承玉一路走出府門,直到周圍沒有人了才停住。
月光清冷地灑下,鋪滿了青石闆。
薛韫知終于道破今日所來目的,請他徹查謝蘭玉與宮裡如何暗通消息。白承玉道:“這倒不難,但謝蘭玉是陛下心腹,不是已經很明顯了?”
“謝蘭玉為陛下心腹,隻是結果而已。”薛韫知道,“須知其中過程,方能日後握其先機。”
白承玉點頭。“你要查這個幹什麼?”
“謝蘭玉密謀陷害同朝大臣,蒙蔽聖聽以取己利。”
白承玉猶豫道:“但......我知道你為蕭若水之事難過,但薛家也在此事後得利,如今木已成舟,戰事戒備尚未解除,你何以還......”
“薛家得利又如何,與我又有何幹。”薛韫知眼色中閃過一抹淩厲,“戰事戒備又如何,尚不至有亡國之危!反倒是洛京世家頑固自陷于内鬥,隻怕未等外敵打來,景朝要先因此亡了!”
白承玉被她吓得往後縮。“......你别這麼說。”
薛韫知冷冷道:“白子衡,你醒醒吧!别再睡下去了!”
白承玉面色慘白,嘴唇顫了顫,一句話也說不出,幾乎快要落淚了。薛韫知又是一陣無語,這人分明比她還大兩歲,怎會如此。
正氣急之時,忽然有人将白承玉向後一攬,護在了身後。
她回頭看去,是蘇潤蓮。
想來是聽見了二人争吵的動靜,才追出了查看。
蘇潤蓮面朝着薛韫知一揖。“樂文妹妹莫要動怒,子衡并非軟弱之人,隻是天性純善,不忍見朝局紛争......”
“不忍見,那就别見了。”薛韫知道,“把世襲的爵位讓出來,金銀财寶都充國庫去,聽雨樓裡那些人也一并交給你好了,這樣你就有本事去争去鬥了,他也能如願做個市井小民,這不好嗎!”
“你......”蘇潤蓮眉頭一皺,“這是哪裡話了。我雖不才,願盡綿薄之力以固社稷,縱世事艱辛,絕不會棄征途而行詭道......”
白承玉淚痕未幹,聽了這話忽然委屈:“哥!我怎麼就是詭道了?!”
蘇潤蓮連忙轉頭:“我并非這個意思。結暗網于洛京、布刺客于法外,董先生如今教你所行之事,如何不算詭道!他是因為不信任朝廷和陛下,才教你這些自保,我雖然不能苟同,但也願意你學這些,因為我相信你絕對不會借聽雨樓行亂政專橫之事!我是看着你長大的,這一點我還是知道的......”
薛韫知冷眼看着這對手忙腳亂的表兄弟。
“蘇空山,你自許國士,不肯走歪道旁枝,又不肯同污合流,所以想破了腦袋也隻能想到一個自請去京!殊不知這世道安能得兩全法,你便為了自己的一世清名,一輩子龜縮下去吧。”
“薛樂文!”
蘇潤蓮本謙謙君子,這是他第一次寒了臉色,眼中迸出淩厲的光。
“你豈敢信口胡言,污蔑朝廷。景國如今雖不太平,可遠未到你口中覆巢危卵、堕落無救的地步!若非你是布衣之身,憑今日之言,我定會向禦史台參你!”
薛韫知冷笑道:“敢問蘇公子如今被禁閉在家,想以什麼官職參我呢?你分明也是白身,卻早已預想了今後的仕途,還在這裡裝什麼聖人!”
蘇潤蓮的臉色一陣發青,面頰抽動。
“看來我今日所言,你是半句都沒聽懂。”
“話不投機半句多。”薛韫知反唇相譏,“蘇公子難道不覺得自己話太多嗎?”
兩人目光交錯,刹那間電光火石,緊繃之弦斷裂。
“别吵了......你們别吵了!”
白承玉用嘶啞的嗓子大吼,擠到中間将二人強行分開,且倔強地一手拉一個。
薛韫知這才意識到,方才她和蘇潤蓮兩人對峙,竟然不知不覺間隻剩下一拳的距離。
而現在白承玉更是夾在中間,牢牢把持着兩人,生怕他們打起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