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位處江南,臨着大運河,水運發達,氣候宜人。每到春天,繁花盛開,紅的綠的紫的粉的,實在是叫人目不暇接。柳絮紛飛時,路上行人一個接一個打着噴嚏。
林梨與唐小公子第一次見面,就是在渭城的春天。
她自小便生得一副好皮囊,便少不得要同其他美人比美。她倒是習慣了自己要在别人的嘴中同自己的嫡姐比美。
他們說姐姐林珑長得端莊大氣,濃眉大眼,真是随了親爹林大人的威儀;
而她生得精緻嬌俏,不愧是側室所出。雖說那對深邃似水的雙眸實在抓眼,可相比之下到底是小家子氣了些。
未曾想,自己有天會被那名動渭城的唐家小公子纏上。
可惜這名,不是好名。
她自小便聽聞這唐家掌管着江南一帶的茶業,家大業大,但這唐家小公子不學無術、成日嬉鬧,是渭城中成了典型的纨绔子弟。
林夫人,也就是她的大娘子,就曾在飯桌上對着她同父異母的弟弟林敦钰說教道:
“你若是學了那唐家小公子!休怪我打斷你一條腿!”
氣勢洶洶,那孩子便縮作一團,活像個肉團子。
這次會面,實屬林二娘子的一廂情願。林梨乖巧懂事,便随着她去。
她知道,娘親與唐公子的養母沈夫人是朋友,二人親密如姐妹,不然娘親嘴邊為何總提起她呢?
在林梨眼裡,這唐栀是個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小不點,生得不錯,一對桃花眼,撲扇撲扇的。臉上總是帶着笑,笑得要多燦爛有多燦爛,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在傻樂什麼,實在是叫她感到困惑。
她的眨眼頻率要比他低上不少,也不愛笑,總是一副對什麼事都漠不關心的模樣。就連林二娘子也忍不住在沈夫人面前打趣道:
“也不知道我是怎麼養出一塊冰的。”
那時的小林梨,不懂比喻,隻默默将這句話記在心裡。
下次相見,這小家夥便學會了喊她“梨姐姐”,一口一個姐姐,聽着肉麻。但是兩個夫人在旁邊看着,不好不理人家,便默默地受着了。
後來,二人一起去上學堂。唐栀還是那個性子,嬉皮笑臉,死纏爛打,叽叽喳喳,林梨随覺得喧鬧,但最終還是受着了。
二人雖成了名義上的青梅竹馬,要論起喜歡,傾慕之類的想法,她倒是一直隐隐懷疑唐栀其實傾慕她那總愛與她比較的姐姐呢。
反正不會是自己。
自娘親一走,林梨便離了學堂。
卻沒曾想,自三年前一别,二人再會,是在洞房花燭夜。
他還是那個不學無術,生了一幅好皮囊的的唐小公子,但家道中落、猢狲四散;
而她還是那個不苟言笑的林家小姐,隻是搖身一變,從二小姐變成了大小姐。
“姐姐,我賭對啦。”
“你怎麼……不意外?”
梨花将開時,窗下燭光搖曳,兩個空遊無所依的靈魂,終于得以重逢。
卻還未曾相愛。
*
“小姐,你看,院裡的梨花又開了。”
唐府内,一位身着白色素裳的女子聞言,微微擡起頭,眼裡映着皎皎明月,她薄薄的嘴唇微張,溫聲道:
“今年梨花開得早了。”
侍女心知她家主子盼人心切,不再多言,隻是試着寬慰她:
“公子此次一舉奪魁,想必會風風光光地接小姐入京呢。外邊那些風言風語,小姐不必理會,她們肯定是嫉妒小姐才……”
“無事。這種事,絲毫都不值得我-操心。也許真如她們說的——男人填房納妾,攀折高枝……再正常不過了。”
至于,所謂承諾,更是沒必要當真,隻當他是小孩子随口一說就好。
“小姐……”
“乖點兒,不必多說。你去幫我把帳本拿來,我再好好對對這幾天的賬。對了,你先去知會下菲姨,半個時辰後一同去義養院給女孩們帶些吃食——對了,上回吩咐你買的三十本《博物志》可分發給孩子們了?”
“安啦,我都辦好啦,你就放心吧——小姐,你可得答應我,可千萬千萬别把那些酸言酸語放到心上了!”
女子淺笑着,輕輕揪了揪侍女的耳朵:
“傻點兒,快去吧。”
點兒離去後,跪坐在長安亭茶台邊的她,繼續埋頭撥弄着算盤。
點兒剛走沒多遠,便又折返回來:“呀,小姐!唐公子派來接你的車隊到了!”
林梨淡定地站起身,理了下裙擺,問道:“誰來了?”
“你随我去看看就知道了——”
随即,二人快步走到了唐府門前。
“林梨小姐!久仰大名!”
這又是哪位……?
那位陌生男子大抵二十上下,雖穿得體面,卻依舊給人吊兒郎當的感覺。他一邊仔細打量着唐府四周,一邊繼續自顧自地說道:
“在下也久仰唐府大名了!啊,今日一見,實屬震撼啊!啧啧啧,這花,這樹,這院子,都比得上京中府邸的規格了啊,要不是出了當年那檔子事,想來唐府隻會風光無限啊……”
當年。
那時的江南有三戶人家最是出名,就連河道邊最熱鬧的茶館裡說的都是這三家的小姐公子們的故事。
“都說江南有三好,茶好,水好,人好。沈氏打理着這我們這繁華街道上的攤鋪,錢氏管着通往東南西北的水路交通,而唐氏則管着我們四海之内最大的茶莊,咱這用的就是唐氏茶,那叫一個回甘!這茶呢都是上等好料!所以諸位呀,可不要嫌咱家貴呀,您去其他地方瞧,那也是一樣的價格呀!”
“一般。”底下一位蒙着白紗,束着高馬尾的女子小聲嘀咕道。
這話卻不小心傳到說書人的耳朵裡了,說書人劉鐵嘴抑制住内心的不滿,問道:
“哦?這位女俠,您有什麼高見?”
女子沒想到自己會被點名批評,起初有些驚奇,但過了幾秒也就收拾好心情,應道:
“您既然問了,那我就答。不過切記,莫怪本女俠嘴下不留情,畢竟是你要求的。”
看台底下的其他聽衆們叽叽喳喳地議論着,劉鐵嘴笑眯眯地說道:
“洗耳恭聽。”
“想必大家都知道,唐氏一族獨占江南茶業鳌頭九十年有餘,自從唐家第一代老家主唐七走後,他的子孫們與各地茶館達成協議,讓茶館隻收最為低價的唐氏茶,而賣茶的散戶則被成規模的茶莊擠壓得一點餘地不剩。
“當年的唐氏茶确實乃人間滋味,入口啟香,入喉留香,回甘實乃一絕。但那也隻是老唐主的時代而已,如今的唐氏茶,壓榨自家的茶農,仗着老字号招牌而為非作歹,實乃斂财的醜惡嘴臉。
“這‘一般’二字,是我說得不知輕重了。該說的,應該是‘無-恥’二字。”
全場鴉雀無聲。
劉鐵嘴呆愣了好一會才氣急敗壞地說道:
“好你個小丫頭片子,膽敢信口開河污蔑江南赫赫有名的唐氏茶業!來、來人啊!”
“信口開河?你們這些人做事真不怕遭報應啊。我也算開了眼了,不用你們請,我自己有腳。”
她冷哼一聲,不屑地觀察着在場人驚恐的神情,徑直朝門口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