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她停住了腳步。
“還有,唐小公子,功課時間跑來茶館玩,你爹可是會不高興的哦。”
觀衆席中的某個人打了個冷顫,繼續裝做若無其事地喝茶。當人們覺得無趣陸陸續續地離開時,他也混入人群離開了。
……
一行人在唐府門口齊候着他們的小公子回府。
“哎喲喂,我們的少爺,怎麼又溜出去了呀,老爺發了好大的脾氣,不讓我們出去找你呢。”
唐小公子撇了撇嘴,不與衆人多費口舌,走向了自己的書房。
“少爺!别急着走呀!老爺要見你呢!”
他不說話,隻是朝房裡走去,似乎在用這樣一種方式頑強對抗着他那不容違逆的父親。
可惜,這種對抗不僅無濟于事的,反而,隻會給他帶來更多的折磨。
已是子時,他仍在祠堂中跪着。為了防止他翻牆逃跑,門口還特地安排了幾位看守輪班。
憤恨與不甘裹挾着他,他控制不住地回想起這些年自己在唐府與父親那遭受了怎樣的屈辱,他也不由得想念起那帶給自己生命中唯一幾絲溫暖與光亮的養母沈娘。
可她,卻在半年前離奇離世,沒人能告訴他一個活生生的人好端端的怎麼就死了,就連沈娘的最後一面,他也沒能見到。
他是唐家當代家主的小兒子,今年十五,但整個渭城誰不知道他是煙花女子與唐家主的私生子。
這生母在生下他後體弱傷寒而死,而他的父親将尚在襁褓的他帶回府中撫養。唐府人也因此視他為災星,避之不及。
唐家主的側夫人沈夫人,見他沒了母親,還被下人苛待,實在于心不忍,将他放到房中親自撫養,多年來視他為己出,教他讀書寫字,吟詩作畫;還與他一起擺弄花草——
也隻有沈夫人才能将這偌大唐府中的一草一木都照顧得萬分妥當。
舉辦沈夫人的葬禮那天,他強忍着淚水,若是松懈一刻,淚珠便會瓢潑而下。
小時候,每次他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放聲大哭,沈娘就會摸摸他的腦袋,微笑着,溫聲安慰道:
“栀兒,不哭啦。你看沈娘笑起來好不好看?”
唐栀的鼻子和眼眶都紅紅的,不明所以地點了點頭。
沈娘滿意地拍拍他的臉頰:
“栀兒笑起來也很好看哦,哭鼻子就不好看啦。”
小唐栀依舊呆呆地望着她。
“你想想,栀是花木,可不能把水給哭沒啦,所以阿栀以後要多笑笑,好不好?”
唐栀乖乖将臉上的淚痕擦去:“好……”
因為這句話,自他懂事起,他幾乎再也沒有哭過。
哪怕是在葬禮之上。
葬禮上,沒有棺材。他跪在沈娘的畫像前,看到畫中人那對眼睛,猛然想起沈娘在他尚年幼時曾溫柔地告訴過他:
“栀兒,要是有一天我離開了,那一定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你不要來找我,你隻管好好過好自己的生活。”
當時他沒太當回事,直到那一刻,他才意識到,沈夫人早就知道自己要走。
之後這半個月,他都會在心裡默念:
“沈娘她隻是出遠門了,要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後來,他生了一場重病,他在夢境中看到沈夫人會像當年一樣摸他的腦袋,誇他的課業有所進步,和他一起賞花,吩咐下人偷偷帶他去集市逛。
但是這次,他在集市裡走丢了,他踏到河道邊上,看到了很多盛開地頂燦爛的花,随風落了下來,随河水遠去。
沈娘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可娘才不是落花,一定不會被無情的流水卷入無盡的是非之中。
他捧起一片花,放在手心。
他握緊這片花,像是試圖握緊這十多年來鍛煉成的易碎的心髒,任由它在身體中,炸裂,如煙花綻放。
隻可惜,這并不是什麼喜慶的節日。
在沒有利用價值前,他也沒資格去過什麼喜慶的節日。
唐栀。
這個名字,是沈夫人取的。
她希望他能似栀子般天真美好,而不必像其他唐家子弟似玉似金,最終身不由己地投入到紛亂世事中。
隻可惜,事與願違。
唐家大夫人的大公子癡傻後走丢了,二公子出生三個月夭折了,三公子四歲時去河道遊泳溺死了,四公主傷寒而亡,五公子唐璨活到如今隻比他大一歲,但性情乖張,做事偏激,不愛按常理出牌。而側室沈夫人一直未能懷上子嗣,隻有他一個養子。
所謂唐家重任自然就落到這位看起來唯一智力正常、性格正常的唐栀身上。
可他越發厭倦了越來越重的課業,無邊無際的要求,和那個盼子成龍而不斷施壓的父親。
他雖跪在祠堂中幾個時辰有餘,心卻早已飛回了梨花閣,心中不斷默念着:
“我本花木,不做金玉。”
*
有天,五公子直奔梨花閣,進門時威脅似的折了枝梨花,說:“下一任家主必定是我。”
唐栀在屋裡畫着工筆花鳥,看向莫名其妙的五公子,答道:
“對啊。我本是私生子,名不正言不順,況且不學課業,總是不服管教,一個月要跪七八次祠堂,我是最沒有資格當家主的,求求你千萬别讓那群老家夥覺得我可以。”
五公子也頭昏了,他看的幾子奪嫡的故事可不是這樣發展的!怎麼他答應得這麼爽快而且把我的論據全說了啊!
五公子氣得把梨花枝甩到了唐栀的桌上,一揮袖子大步地離開了。
唐栀哭笑不得,給這枝梨花又找了個盆,施加點肥料養起來。
後來,這枝梨花還真的生根了。
不過,那時候,沒法讓五公子見一見他親手折的梨花了。
*
崇瑾三年三月,官府下令調查唐府,八月,下旨抄家。老頭在七月時被急得一命嗚呼離了人世,五公子唐璨自然就如他所願地擔起了家主這個重擔。誰都知道在這種危急關頭去當家主,無異于自找死路。
五公子向來被認為是乖張偏激之人,但在他挑起家主衆人的那幾月,卻意料之外地展現出了無與倫比的管理才能。
他一邊親自統計好茶莊與各處茶館的庫房賬單,家中田莊及各處地産,派發給家中子弟為他們提供避難之所;一邊試圖整理各種有關證據,力求為唐家減罪。
聖上或許是被他的執着打動了,雖抄了唐家,但留了唐氏族人一命,不但沒流放,還留給了他們幾塊地自己耕種。
至于唐氏茶業嘛,自然是收歸國家了。而五公子經此一戰後,得聖上提拔,成了翰林院的八品官。雖說唐府的地契被盡數上繳國庫了,但聖上仍允許唐家人繼續住在老宅子裡。(不過,除了唐栀唐璨兩兄弟,其他失去經濟來源的族人都紛紛跑去耕田活命了。)
聖上此後三年,總算得以擺脫他無情無義,為能順利登基而弑父殺兄的惡名——
被老百姓們,歌頌為仁德之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