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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的書生看着面前一邊死死盯着他,一邊交頭接耳的二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隻好趕緊拖着兩條沒了直覺的腿向路邊的草叢匍匐前進,活像一條雨後土裡冒出來的泥鳅。
唐栀皺着眉頭,試探性地問道:
“你是……孔貞?”
那爬行的身影停了下來,驚喜地扭頭問道:
“诶,你們,認識我?”
唐栀回答道:
“啊,那個,你其實挺出名的。”
林敦钰在待人接物這方面和他娘有着一樣的敏銳嗅覺——這孔家的人,可不是他們能得罪的啊。
他急速反應道:“快,張大狗,還有那個,王二,趕緊把人孔公子給擡到車廂裡去。”
落魄的孔貞被二位大漢架着,咧着嘴說:
“哎呀,你們人真是太好了。”
張大狗一邊不費吹灰之力地擡着孔貞瘦小的身軀,一邊困惑地問道:
“少爺,那把這位公子擺哪裡呢?”
二人面面相觑,同時陷入了思考之中。
林家的這個車廂雖溫暖舒适,但因為道路規定,其實容量與王二拉着的那個相差無幾。而因林敦钰的身量,他一個人就要占一條座,實在擠不下三個人。
無奈之下,隻好将癱着的孔貞塞到了林梨租的那個車廂内,并且唐栀自願提出看護,這人員安排也就這麼愉快地定下了。
啟程後,唐栀出于好奇,按耐不住地端詳起這位因在路上“蠕動”太久,一上車就累到睡着的傳奇少年孔貞。
他雖身着白衣,款式簡單,看着素淨,但面料用的卻是上好的天蠶絲,剛在泥土路面剮蹭這麼久也沒對這衣服造成什麼不可逆的損傷。就連當初鼎盛時期的唐府裡也沒幾件,抄家時還全被官府的人收走了。
看着眼前這面料如此絲滑,質感如此高級,穿着普通布衣的唐栀再次感慨起當年的自己實在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光顧着和各種老頭對着幹了,而沒能好好珍惜那錦衣玉食的日子,就連抄家的時候也不知道挑點貴的藏一藏。
而此時的林敦钰正惬意地側躺在他的車廂内,對于他姐夫又在“悲秋傷春”的事全然不知,撇着嘴嘀咕道:
“沒看出來我這姐夫,還挺懂人情世故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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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氣正好,萬裡無雲,微風陣陣。
林梨難得沒有賴床,早早地醒了,伸了個懶腰,不知道今日給自己安排些什麼活動才好。唐栀走後,她雖失去了一位勤奮好學的弟子,但收獲了滿滿的空暇時光。
每天不是散步、讀書,就是在廚房嘗試些新料理。雖說當時成婚之時,和唐栀約法三章中有一條“出去玩”,但大昌的已婚婦女單獨在大街上行走确實是件引人注目的事情;再者說,自己并沒有習慣林家嫡女“林珑”的身份,若是在街上遇到常到林府走動的人估計不出三秒就露餡。
轉念一想,按照大昌的習俗,女子出嫁一百天内必須回一趟娘家,而這一百天似乎也快到了。于是便穿上自己壓箱底的繡有梨花的淡綠色衣裳,再讓點兒好好裝點了下自己。
此刻,唐府的梨花閣内,點兒正在給林梨梳頭,銅鏡中映照出林梨嬌美的面龐。點兒咬咬下嘴唇,滿眼好奇地問道:
“小姐,迎春會就要到了,你可有什麼安排?”
林梨淺笑道:“怎麼,又想去吃好吃的啦?”
“嘿嘿,被你發現了。我想吃芝麻糕,炸糖糕,還有花生圓子!平常也不是沒得吃,但隻有在迎春會吃,才覺得這些格外好吃。”
點兒邊說邊熟練地挽起林梨柔順烏黑的頭發。
林梨兩隻手端放在大腿上,嘴角揚起明媚的弧度:
“那我等會,讓張姨好好籌備一下。”
點兒看着鏡子裡小姐的笑顔,發現她自從來了唐府後,笑得是越來越多了。不過,唐公子走後,小姐倒是閑下來不少,她不禁問道:
“那唐公子呢,會不會回來過迎春會?”
“那家夥,肯定是趕不回來了。”
點兒娴熟地将發飾都一一插好。林梨站起身,原地轉着圈圈,給點兒觀賞她今日勞動成果。
點兒捂住嘴,連連感慨:
“哇,小姐你真是太美啦,古人是怎麼說的來着,什麼颦什麼顔來着……反正就是和畫裡的美人一樣!今日回林家,肯定能把他們的狗眼閃瞎。”
雖說自己對林府這個破地方提不起什麼興緻,但能回林府蹭頓飯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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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馬車上下來,林梨擡頭望着眼前那塊老舊的林府牌匾,一時萬千思緒湧入心頭。
娘親在時,這塊牌匾代表的是她的家。
盡管林夫人和她的兩個孩子們總是刻意疏遠、排擠自己,但至少還有娘親疼。下了學堂後,可以在渭城的大街小巷裡肆意遊蕩,直到黃昏,再尋着這塊牌匾回家。
娘親走後,自己幾乎沒有再踏出過林府的門,守着側院那小小一隅,看着院門口的梨花花開花落,雲朵随風移動,或是牆縫裡那些生得一日比一日繁茂的雜草。拿起娘生前讀過的書,手上翻了一遍又一遍,思緒卻神遊九州之外。
出嫁那日,天色微明。在深夜與清晨交界的薄霧之中,她跨過林家的門檻,擡起頭,想最後再看看那牌匾,卻不小心讓蓋頭滑了下去。本來沒睡醒的喜娘打着哈欠,看到這一幕,立馬清醒了,扯着嗓子呼喊道:
“哎喲喂,娘子你這樣粗心可不成啊,進洞房前若是讓蓋頭掉下來可是會給娘家帶來不祥之兆的。”
她蹲下将蓋頭撿起,苦笑道:“不祥就不祥吧。”
反正沒了娘親的林府,再也不是我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