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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春後,渭城的雨下得淅淅瀝瀝,纏纏綿綿。春風一吹,便親到了躲在油紙傘下的人們的面頰。
林梨撐着一把翠綠色的油紙傘,靜靜站在林府裡烏黑的屋檐下。
林府曾經的熱鬧繁榮、親人相親,如今已化作一段前塵,被雨打濕,沾在心上的某處,隻落得幾分潮濕難耐。
她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同時,邁入了林大人的卧房。
林大人的身子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咳嗽着,聲音沙啞無力。在瞧見來者是誰時,臉上頓時多了幾絲笑意:
“梨兒,你來了。你最近倒是來得勤快,真是我的好孩子。”
“爹,身子可覺好些?菲姨給你煮了些安神止咳的湯藥,等會記得趁熱喝了。”
“梨兒,你和菲姨的關系真是不錯啊。自從你娘走後,爹很久沒見你與林府的哪位有與她這般親近了。”
“爹爹見笑了。菲姨開朗健談,我自是比她孤僻上不少。不過,我與菲姨年紀不過相差三四歲,也都讀些書,自然是比旁人更說得上幾句話的。”
“咳、你想說你爹我‘老牛吃嫩草’是嗎?”
聽罷,林梨頓住了。
換做平時,每次與林大人交談,她定是會婉轉地内涵林大人兩句,以口舌上的争氣來解心頭之怨氣。可今日,她倒真沒這樣的想法——因為今日,她是來最後與林大人說上幾句話的。
照她看來,梅照霜托付之事,并非沒有回寰之地。畢竟林大人的身體狀況擺在這,明眼人都知道林大人氣數已短,就算不清算他犯下的事,也活不了幾年。實在要罰,抄完家流放苦寒之地,也夠他受的。
林梨對林大人的怨氣,大多是源自林二娘子的死。
這麼多年過去,其實,她的心中還抱有幾絲虛無飄渺的幻想——
既然人是會變的,那爹會不會比當年成熟了些,願意承認自己的錯誤,可以放下他最難以放下的“面子”,去與娘、與自己真心實意地道個歉?若真是這樣,說不定,她還能争取讓他多活幾年。
“爹知道,你心裡對我有怨。但你也這麼大了,也要理解爹爹啊,讓你替珑兒嫁到唐府一事,也是我們無奈之舉。況且我也讓珑兒去替你燒香祈福了,你看,你的夫婿不也已經進京會試了嗎?這多好啊......”林大人邊說邊伸手握住她的肩。
林梨聽着他這番虛僞的話語,心頓時涼了半截。就在林大人的手碰到她身體的瞬間,她如同受了驚的兔子般,猛然站了起來。
這樣的安撫,隻讓她頭皮發麻、渾身惡心。
她忍不住打斷道:“爹,其實此事我早已放下。讓我耿耿于懷的懷的,是另一件事。”
林大人仿佛早已将曾經的事忘得一幹二淨,疑惑地問道:“什麼?”
她咬牙說道:“我娘。”
林大人一驚,眉頭一皺,大聲喊道:“你娘?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她是病死的,和我有什麼關系?!?”感覺他随時都能從床上蹦起來。
對于林大人這樣的反應,她早有預料。
她鼻頭一酸,聲音發顫,不死心地繼續說道:“我是看着她死在我面前的。”
“她的死,是她咎由自取!若不是她私通外男,我怎會——”
“私通外男?僅憑幾個書信你就能判斷是私通外男了?”林梨的聲音也激動了起來,像是積壓多年的情緒在這一刻總算得以爆發。
他滿臉通紅,怒目圓瞪:
“夫為妻綱!千百年來都是如此!丈夫在家,人婦若不得丈夫許可,怎可與外界傳信?!既然她做錯了,我就有資格罰她!是她咎由自取!哪輪得到你一個小女置喙?”
“所以你就可以不顧事實,草菅人命了是嗎?!她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林梨眼眶裡蓄的淚,在此刻盡數釋放。
“啪”。
一聲清脆的耳光聲。
疼。
好疼。
不是臉,是心。
霎那,林大人也愣住了。在反應過來自己做了什麼後,心虛地顫聲道:
“梨兒,爹......”
林梨兀然閉上了五感。她方才流下的淚水挂在下颌,随後直直跌落裙間,宛如一場局部大雨。
院子裡的雨越下越大,隻要認真聽,幾乎可以聽清每一滴雨水落下的聲音。
她轉身就走。
......
林府祠堂。
一個永遠容不下女子名姓的地方。
林梨不跪,默默地将視線掃過每個牌位。
她從不求神拜佛。
菲姨站在林梨身旁,瞧見她這樣的狀态,實在心慌得緊。
她拍拍她的肩,溫聲安撫道:
“我先出去替你看着。若是想好了,直接做就是了。”
突然,林梨啞聲問:
“菲姨,你說,所謂綱常,究竟是何物。”
菲姨輕笑一聲:
“不過是掌權者讓失權者乖乖聽話的手段罷了。”
“權”。
這個字在她的腦海中很少出現。
她平日最常聽到的,無非是“順”、“情”、“禮”、“仁”四字。
“如何才能得權?”
“要麼是身居高位,要麼是家财萬貫;若你有些把弄人心的手段,也能得權,剩餘不過是權力大小的問題了。”
林梨若有所思地垂眸片刻,随後,她輕聲答道:
“菲姨,我知道了。你出去看着吧。”
“你知道如何打開密室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