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學鈴聲像是解開了無形的枷鎖,教室裡瞬間喧嚣起來。初衍幾乎是立刻将頭埋得更低,手腳麻利地收拾着書包——動作快得有些慌亂,仿佛在逃離什麼。他隻想盡快消失在人群中,遠離那個讓他如坐針氈的位置,遠離那個冰冷而危險的視線源頭。
他刻意磨蹭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背起那個洗得發白的舊書包,低着頭,像一抹無聲的影子,迅速穿過走廊,融入傍晚橘紅色的暮光裡。他沒有直接走向校門口那條通往壓抑“家”的路,而是腳步遲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拐向了藝術樓的方向。那裡有一間廢棄的舊畫室,是他偶然發現的秘密據點,也是他灰暗世界裡唯一能短暫喘息、卸下僞裝的角落。
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熟悉的松節油和舊顔料混合的、略帶黴味的氣息撲面而來。夕陽的光柱透過高窗斜射進來,空氣中浮動着細小的塵埃,像金色的螢火。畫室裡堆放着廢棄的畫架、蒙塵的石膏像,顯得有些淩亂,卻帶着一種令人安心的靜谧。
“初衍?是你嗎?”一個清亮帶着點驚喜的聲音從角落傳來。
初衍緊繃的肩膀下意識地放松了一瞬。他循聲望去,隻見一個穿着沾滿各色顔料的圍裙、頭發亂糟糟翹着的男生從一堆畫架後面探出頭來,手裡還抓着一支沾滿群青的畫筆。是陳墨。他從小在同一個社區畫室裡學畫的夥伴,算是初衍漫長孤獨的童年和少年時光裡,為數不多能說上幾句話、甚至勉強稱得上“朋友”的人。陳墨性格跳脫,大大咧咧,對初衍的沉默寡言習以為常,從不深究,隻當他天生内向。
“嗯。”初衍低低應了一聲,聲音輕得像歎息。他走到靠窗的一個舊畫架前,那裡放着他未完成的習作——一幅臨摹的莫奈《睡蓮》局部。
陳墨已經像隻猴子一樣靈活地蹿了過來,毫不客氣地把自己的畫闆怼到初衍面前,臉上帶着苦惱又讨好的笑:“快快快,救命啊初衍!我這幅色彩構成作業快被老張罵死了!他說我顔色又髒又悶,完全沒層次!你幫我看看,還有救不?”他指着畫布上一片混沌的藍綠色調,确實顯得有些沉悶淤塞。
初衍的目光落在陳墨的畫上。那瞬間,他眼中因課堂驚吓和整日壓抑而籠罩的灰霾似乎褪去了一些,一種近乎本能的專注和審視浮現出來。他沒有立刻回答,隻是沉默地靠近,微微歪着頭,仔細地觀察着畫布上的每一塊顔色,每一處筆觸。
畫室裡很安靜,隻有窗外歸巢鳥雀的啁啾和陳墨屏住的呼吸聲。
“這裡,”初衍的聲音依舊很輕,帶着點沙啞,但指向畫布某處的手指卻異常穩定,“钴藍加太多了,壓住了檸檬黃的透亮,混濁了。”他的指尖在畫布上虛虛劃過,“湖面反光的部分,可以加一點點钛白和淡紫,不要調勻,讓它透出來。”他又指向另一處深色的區域,“陰影太死,加點群青的冷,或者…喹吖啶酮紅的暖,看你要表達水底的深邃還是傍晚的餘溫。”
他的語速不快,每一個字都像是經過精确的思考,直指問題的核心。他沒有高談闊論理論,隻是用最簡單、最直接的語言,指出色彩關系上的關鍵謬誤,并給出具體可行的調整建議。這種精準的洞察力和對色彩的敏感度,仿佛是與生俱來的天賦。
陳墨聽得眼睛發亮,連連點頭:“對對對!我就說感覺哪裡不對!透亮!層次!初衍你真是神了!”他立刻抓起調色盤,按照初衍的指點,開始小心翼翼地調整顔色。
初衍沒再說話,隻是安靜地看着。當陳墨在幾處關鍵位置按照他的建議嘗試調整後,整幅畫的感覺真的開始發生變化。那片淤塞的藍綠色仿佛被注入了空氣和光線,開始流動起來,有了深淺明暗的呼吸感。雖然隻是局部的改動,但畫面的整體氣質瞬間提升了一個檔次。
“哇!絕了!”陳墨興奮地差點跳起來,看着初衍的眼神充滿了由衷的佩服,“初衍,你太牛了!你這手對顔色的感覺,簡直絕了!老張要是看到改完的效果,下巴都得驚掉!”他用力拍了拍初衍的肩膀,力道沒輕沒重。
初衍被拍得微微一晃,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是輕輕“嗯”了一聲,算作回應。但陳墨的興奮和贊歎,像一小簇微弱的火苗,短暫地驅散了他心頭的寒意。隻有在畫畫、在談論色彩和線條的時候,他才能感受到自己并非一無是處,才能短暫地忘記手腕下的傷痕和那個冰冷的警告。
“幫人幫到底嘛!”陳墨得寸進尺,直接把畫筆塞到初衍手裡,臉上堆滿谄媚的笑,“來來來,大神,這最後幾筆點睛之筆,非你莫屬!你調色和筆觸都比我穩多了!”
初衍看着塞到手裡的畫筆,又看了看陳墨期待的眼神,遲疑了一下。畫筆熟悉的木質觸感和重量傳遞到掌心,帶着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他沒有拒絕。他默默地接過畫筆,在調色盤上熟練地蘸取、調和,動作精準而流暢,帶着一種近乎虔誠的專注。
他俯身靠近畫布,微微眯起眼睛。夕陽的金輝落在他低垂的側臉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輪廓,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這一刻的他,褪去了所有的瑟縮和陰郁,周身仿佛籠罩着一層專注而沉靜的光芒。畫筆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或輕點,或掃拂,或揉擦,在陳墨改動過的地方進行着極其精微的調整——加深一處陰影的冷意,提亮一處高光的暖度,讓幾處關鍵的色彩過渡更加自然靈動。他的動作不快,卻帶着一種行雲流水般的自信和掌控力。
陳墨屏息凝神地在一旁看着,眼睛一眨不眨,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他清楚地知道,初衍的每一次落筆,都如同點石成金,讓這幅畫從平庸走向了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