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衍的新座位在靠窗的第三排。窗外是幾棵枝葉繁茂的梧桐,陽光透過葉隙灑下斑駁的光影,本該是令人心曠神怡的角落。但對初衍而言,這光太亮,這位置太“中心”。他像被強行釘在聚光燈下的囚徒,渾身每一寸肌膚都在叫嚣着不适。尤其是身邊那個存在感極強的身影——柏聞嶼。
他坐得筆直,像一柄未出鞘的劍,散發着生人勿近的冷冽。即使隻是安靜地攤開書本,翻動書頁時指尖帶起的微風,都帶着一種不容侵犯的秩序感。初衍幾乎把自己縮進了牆壁裡,恨不能化作牆上的一塊黴斑。他屏住呼吸,盡量減少任何可能引起對方注意的動作,連翻書的力氣都吝啬到極點。空氣仿佛凝固了,沉重地壓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着小心翼翼的滞澀。他不敢看柏聞嶼,餘光都不敢掃過去,隻能死死盯着自己攤開的、一片空白的筆記本。
講台上,語文老師林靜正在講解蘇轼的《赤壁賦》,聲音清亮,抑揚頓挫。“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 詞句優美,意境開闊,描繪着超脫與豁達。然而,這些字句落在初衍耳中,卻像一把把鈍刀子,緩慢地切割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經。
須臾?無窮?
他的生命何嘗不是須臾?灰暗、壓抑、看不到盡頭,卻又仿佛下一秒就會被父親砸過來的酒瓶終結。飛仙?明月?那是他永遠無法企及的光明與自由,是困在泥沼裡的他連仰望都覺得奢侈的幻夢。老師口中描繪的壯闊山河,在他心裡激不起半點波瀾,隻映照出自己内心那片無邊無際、死寂沉沉的荒原。手腕上昨夜留下的傷痕在衣袖的摩擦下隐隐作痛,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着脈搏,提醒着他存在的虛無與痛苦。
講台上林靜的聲音漸漸模糊,像隔着一層厚重的水幕。初衍的世界開始坍縮,隻剩下手腕上那熟悉的、帶着誘惑的刺痛感。教室裡同學們專注或偶爾走神的面孔,窗外搖曳的樹影,身邊柏聞嶼若有似無的清冷氣息…一切都變得遙遠而不真實。隻有身體内部那翻湧的、幾乎要将他撕裂的黑暗情緒是真實的。他需要宣洩,需要一個出口,一個能将這無邊的絕望和痛楚具象化、暫時剝離出去的方法。
他的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再受大腦的控制。它悄悄伸向桌洞,摸索着那本藏在最深處、邊緣早已磨損卷起的速寫本。指尖觸碰到粗糙的紙面,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他屏住呼吸,極其緩慢地将本子抽出一小半,小心翼翼地壓在攤開的語文課本下面。課本像一道脆弱的屏障,遮住了他正在進行的“亵渎”。
鉛筆的筆尖無聲地落在紙上。
一開始是混亂的線條,毫無章法,像狂風中淩亂的蛛網,又像心髒被攥緊時迸裂的血管。這些線條糾纏着,撕扯着,在紙面上刮擦出沙沙的輕響,這聲音在初衍聽來卻如同驚雷。他一邊畫,一邊用眼角餘光警惕地掃視四周,尤其是身邊的柏聞嶼。謝天謝地,對方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或者是對課堂之外的一切漠不關心。他修長的手指握着筆,正在課本的空白處做着精準而簡練的筆記,字迹清晰有力,如同他本人一樣一絲不苟。
确認了暫時的“安全”,初衍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了一絲,随即又被更深的絕望淹沒。筆尖開始有了方向。不再是混亂的宣洩,而是精準的描繪——描繪他内心那片無人能懂的地獄。
他畫了一個蜷縮在角落的男孩。男孩的輪廓極其瘦削,幾乎隻剩下一把骨頭,被巨大的陰影吞噬了大半個身體。陰影扭曲着,像猙獰的鬼爪,又像父親揮下的皮帶和酒瓶碎裂的幻影。男孩的頭深深埋在膝蓋裡,看不見臉,隻有那弓起的、嶙峋的背脊,傳遞着一種無聲的、瀕臨崩潰的壓抑。在男孩蜷縮的腳邊,散落着一些破碎的、看不出原型的物件——或許是玩具,或許是書本,象征着早已被碾碎的童年。
接着,他的筆不受控制地移向了男孩裸露的手臂。鉛筆的線條變得異常沉重、滞澀。他畫下了一道道深深淺淺、縱橫交錯的線條,刻在那瘦骨嶙峋的手臂上。有些線條是舊的、結了痂的疤痕,有些則是新鮮的、帶着暗紅色澤的傷口,甚至能“看到”滲出的、粘稠的血珠。每一道線條落下,初衍手腕上真實的傷口就仿佛呼應般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這痛感奇異地混合着一種扭曲的快感——一種将内在的痛苦外化、證明自己“活着”的扭曲方式。
他的筆越來越快,越來越用力。他畫下了纏繞在男孩脖頸上的荊棘,象征着窒息的家暴陰影;畫下了窗外鐵欄分割的天空,象征着永無出路的囚籠;畫下了遠處一個模糊的、女性離去的背影(那是被帶走的姐姐),背影越來越小,最終消失在無盡的黑暗中,隻留下更深的孤獨……畫面越來越滿,越來越壓抑,黑灰色的調子幾乎占據了整張紙,隻有男孩手臂上那些象征傷口的線條,帶着一種刺目的、病态的“亮色”。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外界的聲音徹底消失了。手腕的痛感和鉛筆在紙上刮擦的觸感,成了他唯一能感知的現實。每一次筆觸落下,都像一次微型的自我割裂,将一部分沉重的黑暗轉移到紙上,換來短暫的、虛假的喘息。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淺薄,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握着鉛筆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而指節發白,微微顫抖。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眼底深處翻湧着濃得化不開的痛苦和麻木。
他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地點,忘記了身邊那個散發着冷氣的人。
就在這時,林靜老師的聲音穿透了他自我構築的壁壘:“……所以,蘇轼在這裡表達了一種超脫物外的豁達情懷。大家試着體會一下,結合自己的人生經曆,有沒有類似的感悟?哪怕是很小的瞬間?”她微笑着,目光溫和地掃過全班,似乎想鼓勵大家分享。
這突如其來的提問像一道驚雷,瞬間将初衍從沉浸的深淵中炸醒!
他猛地一顫,如同受驚的困獸,下意識地就要将速寫本塞回桌洞。然而,巨大的恐慌讓他失去了對手指的控制力。動作過于倉促和猛烈,壓在速寫本上的語文課本被手臂猛地一帶,“啪”地一聲輕響,滑落到了地上。
那本攤開的、畫滿了絕望圖景的速寫本,就這樣毫無遮掩地、赤裸裸地暴露在了桌面上!暴露在了午後明亮的陽光下!暴露在了……身邊那個人的視線裡!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初衍全身的血液瞬間湧向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他僵在那裡,大腦一片空白,連呼吸都停止了。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将他滅頂。完了!全完了!他最大的秘密,最不堪的内心,最醜陋的傷口……就這樣被血淋淋地攤開在這個光芒萬丈、幹淨得像水晶一樣的人面前!他會怎麼想?厭惡?鄙夷?嘲笑?還是……立刻報告老師?
他不敢動,不敢呼吸,甚至連眼珠都不敢轉動一下。他能感覺到一道目光,冰冷、銳利,帶着穿透性的力量,落在了那幅畫上。那目光的來源,正是他身邊那個一直沉默如冰的同桌——柏聞嶼。
柏聞嶼的确看到了。
課本滑落的聲音并不大,但在相對安靜的課堂裡足夠引起附近人的注意。他原本低垂的眼睫微微擡起,視線幾乎是本能地、帶着一絲被打擾的不悅,掃向了初衍的桌面。
然後,他看到了那幅畫。
即使是以柏聞嶼那近乎冷酷的定力,瞳孔也在那一瞬間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畫面強烈的沖擊力撲面而來。
那濃郁的、幾乎要滴出墨汁的絕望感。那個蜷縮在陰影裡、瘦得不成人形的男孩。那布滿手臂、觸目驚心的、象征着自殘的傷痕線條……每一筆都帶着一種瀕臨崩潰的嘶啞呐喊。這絕不是一個普通高中生随手塗鴉的産物。這分明是……一顆在黑暗中沉淪、瀕臨破碎的靈魂,用顫抖的筆尖在紙面上留下的求救信号,或者說,是絕望的墓志銘。
柏聞嶼的目光在那一道道象征着傷口的線條上停留了足足兩秒。那線條畫得如此真實,如此用力,仿佛能感受到作畫者落筆時手腕的顫抖和那種扭曲的痛感。他幾乎能想象到,鉛筆尖是如何深深陷入紙面,如同刀片劃破皮膚……這個念頭讓他的眉頭下意識地蹙緊,一股極其陌生的、類似煩躁的情緒在他冰冷的胸腔裡極快地掠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