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初衍不同。
他像一團行走的矛盾體,脆弱得不堪一擊,卻又在畫布上爆發出令人震撼的、近乎神性的天賦光芒(那冰冷的星空圖至今烙印在柏聞嶼的腦海)。他明明擁有通往光明的鑰匙(蘇曼的畫室邀請),卻甘願将自己鎖在絕望的囚籠裡。他選擇用最原始、最痛苦的方式,在身體上刻下無聲的控訴。
這種巨大的反差,這種在沉默中爆發的毀滅性力量,這種被絕望浸透卻仍在用畫筆掙紮的微弱生機……都超出了柏聞嶼過往的認知範疇。它不像母親的吵鬧那樣可以輕易屏蔽,它是一種無聲的、沉重的存在,強行闖入了柏聞嶼秩序井然的冰冷世界。
于是,從踏入教室的那一刻起,一種極其微妙的變化悄然發生。
柏聞嶼的目光,不再僅僅專注于書本或前方。他的視線,開始以一種極其自然、不易察覺的方式,掠過身邊那個如同驚弓之鳥的同桌。
他“看見”了初衍今天格外蒼白的臉色,比昨天更甚,眼下是濃重的青影,仿佛一夜未眠。
他“看見”了初衍拉得比平時更低的袖口,嚴嚴實實地包裹着手腕,連一絲皮膚都不肯露出。
他“看見”了初衍左手寫字時,右手總是下意識地、極其隐蔽地按在左手腕的袖口上,指尖用力得發白,仿佛在按壓着什麼隐痛。
他“看見”了初衍在老師提問時,身體會瞬間繃緊,如同被拉到極緻的弓弦,頭埋得更低,仿佛要消失在桌洞裡。
他“看見”了初衍接過陳墨遞過來的零食時,那隻藏在袖口下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才遲疑地伸出。
這些觀察并非刻意,更像是一種被觸動的、高度敏銳的本能。柏聞嶼的大腦如同最高效的處理器,不動聲色地收集着這些碎片化的信息,與昨晚的畫面、美術課上的星空、那句“一些原因”、蘇曼的邀請……進行着無聲的交叉比對和邏輯推演。
他注意到初衍在躲避他。不是之前那種對“學霸光環”的天然畏懼,而是一種更深層、更劇烈的恐懼。每次他的目光無意掃過,初衍的身體都會出現極其細微的僵直,呼吸會瞬間屏住,然後更加用力地将自己縮成一團。仿佛他是洪水猛獸。
柏聞嶼對此沒有任何表示。他依舊沉默,依舊高冷,依舊專注于自己的事情。收作業時,他将練習冊放在初衍桌上,動作平穩,指尖沒有一絲多餘的觸碰,目光也并未在對方低垂的頭上停留。仿佛昨晚那個砸出籃球、說出“太吵了”的人不是他。
然而,在初衍因為走神被老師點名,慌亂站起卻碰掉了鉛筆盒時,柏聞嶼的目光,比初衍本人更快地落在了散落一地的文具上。他看到了那支滾到腳邊的、筆杆上有明顯磨損痕迹的HB鉛筆——那是初衍畫畫最常用的筆。
他沒有動。沒有像偶像劇裡那樣俯身幫忙撿起。他隻是看着,看着初衍慌亂地蹲下去,用那隻沒受傷的左手笨拙地、幾乎是顫抖着去撿拾地上的東西,那隻按着袖口的右手始終沒有松開。
體育課。自由活動時間。
柏聞嶼在籃球場邊做着拉伸。汗水順着他肌肉線條流暢的手臂滑落,引來周圍女生或明或暗的注視。他對此習以為常,視若無睹。
他的目光,卻穿過奔跑跳躍的人群,落在了操場角落的看台陰影裡。初衍獨自一人坐在那裡,背靠着冰冷的鐵架,将自己縮在最小的陰影裡。他低着頭,劉海遮住了整張臉,寬大的校服包裹着單薄的身體,像一隻被遺棄在角落的、失去靈魂的布偶。陽光似乎刻意避開了那個角落,隻留下濃重的灰暗。
柏聞嶼拉伸的動作停頓了半秒。操場上的喧鬧聲、籃球撞擊地面的砰砰聲、女生的嬉笑聲……仿佛都在那一刻被一層無形的隔膜過濾掉。他的世界隻剩下那個角落裡的、幾乎與陰影融為一體的身影。
一種極其陌生的、類似“煩躁”的情緒,極快地掠過他冰冷的心湖。不是因為初衍的陰郁影響了别人,而是……那種徹底的、如同死水般的沉寂,與他畫布上燃燒的星空天賦形成了過于刺眼的對比。這種浪費,這種自我放逐,在柏聞嶼追求極緻效率和價值的邏輯體系裡,顯得……不合常理,甚至有些刺眼。
就在這時,一個橫沖直撞追逐足球的低年級學生,沒看路,猛地朝看台角落沖去!眼看就要撞上毫無防備、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初衍!
柏聞嶼的身體比思維更快。
他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獵豹,猛地從拉伸狀态彈起,幾個大步就橫跨了過去!速度之快,帶起一陣淩厲的風。他沒有出聲提醒,也沒有伸手去拉初衍。他隻是極其精準地、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感,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了初衍和那個沖撞過來的學生之間!
“砰!” 一聲悶響。
那個學生結結實實地撞在了柏聞嶼結實的手臂上,被反作用力震得踉跄後退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足球也滾了出去。
“對…對不起!”學生吓壞了,看着柏聞嶼那張冷得能掉冰渣的臉,連忙道歉。
柏聞嶼甚至沒看那個學生一眼。他微微側頭,目光落在身後的初衍身上。
初衍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醒了。他猛地擡起頭,臉上血色盡褪,眼中充滿了驚魂未定和茫然。當他看清擋在自己身前、如同屏障般的高大背影時,瞳孔驟然收縮!是柏聞嶼!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猛地向後縮去,身體緊緊貼在冰冷的鐵架上,仿佛想把自己嵌進去!他死死地盯着柏聞嶼的背影,眼神裡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更深的恐慌——他為什麼要擋在這裡?!他想做什麼?!
柏聞嶼感受到了身後那幾乎要化為實質的恐懼視線。他沒有回頭,隻是極其冷淡地對那個還坐在地上的學生說了一句:“看路。” 聲音不高,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威嚴。
說完,他不再理會身後驚魂未定的初衍和那個道歉的學生,仿佛剛才隻是随手撥開了一粒礙眼的灰塵。他轉身,邁開長腿,徑直走回自己剛才拉伸的位置,重新拿起地上的礦泉水瓶,擰開,仰頭灌了幾口。動作流暢自然,仿佛剛才那電光火石間的攔截從未發生。
隻有他自己知道,在轉身的瞬間,他的眼角餘光極快地掃過了初衍緊貼在鐵架上、因為過度驚吓而微微顫抖的身體,以及那隻依舊死死按在左手腕袖口上的右手。
回到教室後,柏聞嶼拿出手機。他點開浏覽器,在搜索框裡輸入了幾個冰冷的醫學名詞:
“自殘行為”、“非自殺性自傷”、“長期傷痕”、“心理幹預”。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動,目光快速而精準地掃過屏幕上的專業術語和描述。他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淡漠,仿佛隻是在查閱一道複雜的物理題目的解法。隻是那深邃的眼眸深處,似乎有更複雜的、連他自己都無法定義的情緒在沉澱。
幾分鐘後,他面無表情地清空了搜索記錄,鎖上屏幕,将手機放回桌洞深處。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
他重新拿起筆,開始在草稿紙上演算一道高難度的物理題。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沉穩而有力。
然而,在他專注的側影之外,那份冰冷的、無聲的關注,如同悄然生長的藤蔓,已經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心湖冰層之下,悄然紮根。他不再僅僅是一個漠然的旁觀者。初衍這個名字,連同他那絕望的傷痕、驚人的天賦、以及如同驚弓之鳥般的恐懼,已經變成了一個他無法忽視、也無法用簡單邏輯解開的複雜命題。壁壘依舊高聳,但冰層之下,暗流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