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壓在城市上空,仿佛一塊巨大的、吸飽了水的髒抹布。清晨的空氣帶着濕冷的粘膩感,預示着一場不可避免的雨。初衍推開家門,撲面而來的就是這股沉悶壓抑的氣息,和他胸腔裡淤積的、幾乎要凝固的絕望如出一轍。
他沒有看天,也沒有折返。雨?淋就淋吧。反正死不了。
手腕上昨夜新添的傷口在潮濕的空氣裡隐隐作痛,像一條蟄伏的毒蛇,提醒着他現實的冰冷。他下意識地将左手縮進過于寬大的校服袖口裡,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刺痛感,連同隔絕掉那個讓他恐懼的名字——柏聞嶼。體育課上那個擋在身前的背影,巷口樹影下那無聲的注視(他并未察覺,但恐懼的本能讓他感知到無形的壓力),都像沉重的枷鎖,勒得他喘不過氣。他隻想快點逃離這個充滿窒息感的“家”,哪怕前方是冰冷的雨幕。
剛走出破舊小區的大門,細密冰冷的雨絲就迫不及待地落了下來,起初是試探性的,很快就變成了連綿不斷的、帶着寒意的雨簾。雨水迅速打濕了他的頭發,劉海黏在額角,冰冷的雨水順着發梢流進脖領,激得他打了個寒顫。單薄的校服布料很快濕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勾勒出過分瘦削的身形,帶來刺骨的冰涼。
初衍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他甚至沒有試圖用手遮擋一下,或者加快腳步。他就那樣低着頭,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着自己,像一具被設定好程序、隻會向前移動的麻木軀殼。雨水模糊了他的視線,街道兩旁的景物在雨幕中扭曲變形。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撐着各色的傘,像一朵朵移動的花。隻有他,像一片被遺忘的落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被雨水肆意拍打。
痛嗎?冷嗎?
身體的感知是清晰的。雨水帶來的冰冷刺骨,濕透衣物緊貼皮膚的粘膩不适,手腕傷口被雨水浸泡後更加尖銳的刺痛……但這些感覺,都被他内心那潭更深、更冷的絕望死水稀釋、吞噬了。他甚至感到一種扭曲的平靜——這外界的冰冷和痛楚,反而讓他體内翻攪的、無形的痛苦變得不那麼尖銳了。仿佛這具在雨中行走的軀殼,已經和他那個在黑暗中掙紮的靈魂徹底割裂開來。
雨水順着他的臉頰滑落,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别的什麼。他緊緊抿着唇,眼神空洞地望着腳下被雨水打濕、反着幽光的地面。世界被雨聲填滿,嘈雜又空洞,像一個巨大的、冰冷的繭,将他包裹其中。他沉浸在這片由雨水和麻木構築的寂靜裡,仿佛這樣就能暫時逃避掉所有讓他恐懼和窒息的東西。
就在他機械地轉過一個街角,準備踏上通往學校的那條林蔭道時,一個身影毫無預兆地撞入了他的視野邊緣。
即使隔着迷蒙的雨幕,即使初衍的視線被雨水和劉海模糊,那個身影也如同自帶光源般清晰——挺拔如松的站姿,撐着一把深藍色的、線條簡潔的傘,站在公交站台的遮雨棚邊緣。是柏聞嶼。
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瞬間停止了跳動!巨大的恐懼如同電流般瞬間竄遍全身,比冰冷的雨水更刺骨!
初衍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猛地低下頭,将臉埋得更深,腳步在濕滑的地面上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他強行穩住身體,沒有任何思考,隻有一個念頭在腦海中瘋狂叫嚣:跑!離開這裡!離他遠點!
他像一隻受驚的兔子,根本顧不上腳下的水窪和濕滑,猛地加速,幾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學校的方向狂奔而去!冰冷的雨水更加猛烈地拍打在他身上,濕透的鞋子踩在水坑裡,濺起渾濁的水花,打濕了他的褲腳。他跑得那麼急,那麼狼狽,仿佛身後追着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擇人而噬的猛獸。
他不敢回頭,不敢看柏聞嶼是否在看他,更不敢去想對方臉上會是什麼表情——是慣常的冰冷漠然?還是看到他這副落湯雞般狼狽模樣的、一絲不易察覺的嘲弄?無論是哪一種,都足以将他徹底擊潰。
公交站台下。
柏聞嶼撐着傘,靜立在雨中。雨水敲打着傘面,發出單調的噼啪聲。他深邃的目光,如同穿透雨幕的探照燈,牢牢鎖定了那個在雨簾中倉皇逃離的、單薄踉跄的身影。
他看到了初衍被雨水徹底打濕、緊貼在身上的校服,勾勒出那過分瘦削、幾乎能看到嶙峋骨骼的輪廓。
他看到了初衍低着頭、不顧一切向前沖的狼狽姿态,像一隻被逼到絕境、慌不擇路的小獸。
他看到了初衍在看到他瞬間那明顯的、如同觸電般的僵硬和恐懼,以及随後爆發的、不顧一切的逃離。
他甚至看到了初衍奔跑時,左手下意識地、死死護在右手手腕處的動作——那個被衣袖嚴密包裹的位置,昨晚還添了一道新的傷痕。
初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和道路的拐角處。
柏聞嶼依舊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雨傘在他手中穩穩地撐開一片幹燥的空間,與他周身冰冷沉靜的氣場融為一體。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薄唇緊抿,眼神深不見底,仿佛剛才那充滿戲劇性的一幕并未在他心中激起任何波瀾。
然而,隻有他自己知道,在那雙看似平靜的眼眸深處,正翻湧着怎樣複雜的暗流。
那麻木的、任由雨水沖刷的姿态,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那看到他瞬間爆發的、深入骨髓的恐懼和逃離,比任何言語都更清晰地傳達着抗拒。
那不顧一切的奔跑,透着一股近乎自毀的絕望。
還有那個死死護住手腕的動作……像一道無聲的、血淋淋的控訴。
這一切,都與他昨晚在暗巷中看到的、那個對着流浪貓流露出極緻溫柔和微弱希望的身影,形成了過于撕裂的對比。那個會輕聲呼喚“衍衍”,試圖溫暖另一個同樣破碎生命的少年,此刻卻在冰冷的雨中,狼狽地、恐懼地、近乎絕望地奔逃,仿佛他柏聞嶼是世間最可怕的瘟疫。
這種強烈的反差,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鑿開了柏聞嶼心中那層堅硬的、名為“漠然”的冰殼。不再是純粹的觀察和邏輯推演,一種極其陌生的、類似“被刺痛”的感覺,極其細微地在他冰冷的心湖深處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