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掩飾性地輕咳一聲，目光卻再也無法從江燼沉睡的側臉上移開。

窗外，風雪依舊。

屋内，隻有兩人清淺的呼吸聲和台燈發出的細微電流聲。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變得粘稠而緩慢。

江家别墅。

死寂如同凝固的冰，沉甸甸地壓在每一個角落。巨大的落地窗外，風雪肆虐，将庭院染成一片模糊的灰白。慘白的燈光從書房的落地窗透出，映照着窗前那個如同雕像般僵立的身影。

江振庭背對着門口，面朝着窗外無邊的風雪。他依舊穿着那身深色的家居服，腰背挺直，卻透着一股難以言喻的沉重和疲憊。鏡片後的目光落在窗外一片混沌的黑暗裡，焦點卻不知飄向何方。

書桌上，那杯未動的琥珀色液體早已冰涼。旁邊，散落着幾張打印紙——是莫裡斯教授通過郵件發來的、關于江燼藝術節演出的一份詳細樂評和分析。

教授用了大量溢美之詞——“Emotionally powerful”、“a true breakthrough”、“令人驚歎的秩序與野性的融合”、“屬于他自己的聲音正在覺醒”……

這些字眼，在幾個小時前，江弘遠隻會嗤之以鼻，視為對純粹藝術的亵渎和對江燼的誤導。

然而此刻，它們卻像帶着倒刺的鈎子，一下下鈎扯着他堅固如磐石的認知壁壘。

林澈那一聲聲尖銳的、帶着血淚的控訴，如同魔音灌耳，在他死寂的腦海裡反複回響：

他是個活人，江燼，他有血有肉，有心跳，您聽見了嗎？！

您把他當什麼？一個承載您未竟理想的容器？還是一個證明您教育成功的獎杯？

還有……兒子最後撲進那個野小子懷裡，那絕望而崩潰的哭泣背影……那如同被徹底抽走了靈魂般的脆弱……

江振庭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起來，指尖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幾個清晰的月牙印痕。他緩緩擡起手，指尖撫上冰冷的窗玻璃。

玻璃上凝結了一層薄薄的水霧，模糊了窗外的景象。

他的目光落在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模糊而僵硬的臉上。那張臉，寫滿了被挑戰權威的暴怒、被忤逆的屈辱，以及……一種連他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巨大的茫然和空洞。

他教了江燼十幾年鋼琴，從那個小小的、連琴凳都坐不穩的孩子，到如今擁有足以登頂古典殿堂技藝的少年。

他傾注了所有的心血和嚴苛的要求，隻為打造一個完美的、足以繼承他未竟理想的“作品”。

他從未想過“作品”會反抗，會痛苦，會有……心跳。

莫裡斯教授郵件裡的那些話，像冰錐一樣鑿擊着他的認知。屬于他自己的聲音？覺醒？融合？

江振庭的目光緩緩移向琴房的方向。那扇緊閉的門後，是他耗費巨資購置的斯坦威，是他為兒子規劃好的、通往“完美”的唯一路徑。

他鬼使神差地，邁開腳步，走向琴房。

推開厚重的隔音門，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巨大的斯坦威鋼琴靜卧在慘白的燈光下，如同沉默的巨獸琴蓋緊閉。

江振庭走到琴凳前，緩緩坐下。他沒有掀開琴蓋，隻是伸出手，指尖落在冰冷光滑的琴蓋上，輕輕摩挲着。

這架琴，承載了他太多的期望和嚴苛。每一次調音，都要求分毫不差。每一個琴鍵的觸感，都被他要求調整到極緻。他要求江燼的每一次觸鍵，都必須精準、完美，如同機器的輸出。

完美……是的，江燼做到了。在考核中，在無數次的練習裡，他都能交出完美的答卷。

可是……莫裡斯教授說的“感情”呢？藝術節上，台下那山呼海嘯的掌聲和莫裡斯教授眼中的淚光呢？還有……兒子撲進那個野小子懷裡時，那撕心裂肺的哭泣……

江振庭的手指停在琴蓋上。他想起很久以前，江燼還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在琴房練習，外面下起了大雨。

小小的江燼突然停下練習，跑到窗邊，指着雨幕中被打濕翅膀、艱難飛行的麻雀，興奮地對他說：“爸爸，小鳥在唱歌，它在唱雨的歌！”

當時他是怎麼做的？他嚴厲地訓斥了兒子，讓他立刻回到琴凳上，專注于眼前的樂譜。

那之後，江燼再也沒有在練琴時“走神”過。

江振庭閉上眼 心髒的位置傳來一陣沉悶的、陌生的鈍痛。

他追求了一生的“完美”，像一座冰冷而堅固的堡壘。而此刻，他仿佛聽到了堡壘深處，傳來細微的、卻不容忽視的裂痕蔓延的聲音。

他放在琴蓋上的手，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那冰冷的觸感，此刻竟讓他感到一絲刺骨的寒意。

窗外，風雪更緊了。呼嘯的風聲，如同嗚咽，穿過别墅厚重的牆壁，隐隐傳入這間冰冷死寂的琴房。

而城市的另一端，林澈家溫暖的房間裡。

江燼在睡夢中無意識地翻了個身，臉頰蹭着柔軟的枕頭，眉頭似乎舒展了一些。他的一隻手，無意識地伸到了床邊，指尖微微蜷曲。

坐在椅子上的林澈，目光從江燼安靜的睡顔，落到了那隻伸到床邊的手上。昏黃的燈光下，那手指白皙修長，骨節分明。

鬼使神差地，林澈伸出了自己的手。他的指尖帶着一點緊張和不易察覺的顫抖，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覆蓋在了江燼微蜷的手指上。

沒有驚醒他，隻是輕輕地覆蓋着。

掌心下，是對方溫熱的皮膚和清晰的骨骼輪廓。林澈的心跳驟然加速，在寂靜的房間裡，如同擂鼓般清晰可聞。

他屏住呼吸，感受着指尖傳來的、屬于另一個生命的溫度和脈搏。

窗外，雪落無聲。窗内，暖燈如豆。

兩隻年輕的手，在無人知曉的角落，在沉睡與清醒的邊緣，以一種極其脆弱又無比堅定的姿态，悄然交疊。

林澈沒有再動，隻是維持着這個姿勢，目光溫柔地落在江燼沉睡的側臉上，仿佛守着一個易碎的、卻無比珍貴的夢。

直到窗外的天色，在無聲飄落的雪花中，漸漸透出一點微弱的、灰白色的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