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
楊氏才将離去,另一聲呼喚不期而至,不用回頭她也知道,是李澈。
可她還未想好應當如何面對他。
如若一切如楊氏所言,那她确實不該這般傷李澈;可假使楊氏不過哄騙于她,她實在收拾不出什麼好心情對待這樣一個一而再、再而三冒犯她的人。
她突然開始讨厭自己,讨厭自己這種很容易相信别人的性格。
眼簾微垂,半掩心思,她悠悠然轉身,無論今日真相如何,她終究是不能徹底與李澈撕破臉,既然如此,倒不如就給對方個辯解機會。
“桓王殿下不去伴長公主叙舊,找妾身做什麼?”
“姑母回京後會長住長公主府,往後叙舊侍候也不遲,可婉兒,如若今日我不能向你辯白妥當,隻怕你會怨我、恨我,甚至另允他人啊……”
李澈紅着眼眶,言辭激烈時,呼吸也急促起來,他踉跄着靠近,絲毫不顧郡王儀态。
“請自重,殿下若想吩咐什麼,妾身自當洗耳恭聽,隻是這‘辯白’二字實在言重。”
她後撤半步,摟抱玄貓側身避讓李澈接近,明明姿态柔順,可一開口便是字字铿锵,
“此乃私宴,主家又是盛王,殿下在自己兄弟家慶賀,難不成還會被為難灌酒?既是自己吃醉,又做出那般唐突行徑,妾身就算是心有怨氣,也情有可原吧?”
“我、我知曉,可婉兒,事情不是這樣簡單,我實有苦衷啊……”
……
暗處是閑言雜語、拉扯不清;亮處卻是屏息凝神、圍觀避讓——
山風襲剿蠟火,弩箭擊滅燭花,在忽明忽暗的宴廳内,崔皓羿手持弩機例無虛發。
出自權貴間的贊歎聲不絕于耳,可朦胧間,他仿佛又置身于少年時被兄長帶至崔氏宗祠的那個夜晚。
因不願被族中安排,父親當年以放棄博陵崔氏庇佑的方式選擇投軍,但世事弄人,父親軍功初建,卻戰死沙場,隻留方将及笄的長姐操持家業。
早年饑亂,即便小有軍功,可一家子的生活并不富裕,直到三年喪期滿,長姐毅然決然遠嫁,才得了錢财接濟;而兄長因意外殘疾,斷了從軍之路,隻能選擇低頭認錯,借宗族勢力在朝中站穩腳跟。
他也是像今日這般在衆人前展示射藝,隻是當夜那張一旦二鬥的牛角弓實在拉得勉強,勉強到他胳臂的酸痛延續到如今。
其實他不該想這麼多的,射藝最講究心神合一,哪怕隻為展示,他也早該熟悉了才是。
可偏她三言兩語,便将一枚早被他深藏于心的種子輕易喚醒。
其實這種子時常有發芽迹象,隻是來自兄長的告誡與宗族的暗令總會讓他在沉默中夯實泥土,直到确保心中再無半點生機才作罷。
迎接麟華長公主回京,順路與族人交接内外事宜,不管是明面行程還是暗下操作,都不過是他作為崔家人應行的義務而已。
他該如此活着,作為崔家人活着,他會以“忠君”聞名,直至守着帝王宮城染白青絲。
隻是,怎麼就會在啟程後不可抑制地去回想那次即将脫口而出的話……還有,那雙坦蕩包容的眼睛。
他曾不止一次想過,如若他那時真的傾訴了會怎樣?她是不是會接納理解他?她那樣善良的女子,一定會同情他的過往。
不!他不想被同情,他要的不是這個!
也許是心懷愧疚,也許是怕她憋悶,他總是在不自覺時買了許多新鮮玩意兒,然後一邊催着樛木速速将東西送回,一邊又憂心是否太過殷勤反而會惹她生氣。
每每有同僚打趣他好大手筆時,他就會露出一副忐忑又羞澀的笑容。
同僚說他對胞妹看得寵溺,怕是再有王孫求娶他也不肯。
“肯不肯的我怎敢斷言?她聰穎堅韌,隻要是她認定的事,我唯有支持。”
“那崔郡夫人要是心有所屬、再許貴人呢?”
“不行!她——”
最後怎麼回複的他也記不清了,好像是同僚們相視大笑,好像是同有親妹的少卿搖着頭拍拍他的肩膀,而他,卻因他脫口而出的否定一時陷入訝然。
因為他說的是“不行”,而不是“不能”。
明明都是否定,可隻有他才明白,這二者的區别——原來即便在外人面前,他都無法将她看作是他的胞妹,那句不假思索的拒絕,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占有與妒忌。
日華昭昭,星月熒熒,君何怅惘?情絲自紛。
他竟是如此不知滿足的男子。
“天貴于時,人貴于明,動之有戒也”,這句話他曾臨摹過千萬遍,早已刻進骨血。
可即便他已然習慣壓抑自己,但心底此刻也生出了如此蠻橫不講理的渴求。
既然她能為阿婉養護殘魂,那她是否……是否也可以成為他的救贖?
明知在權貴間他當保有崔氏兒郎的矜持莊重,但心念至此,他的目光終是不受控地朝那抹清豔身影探去——
桓王亂衣,借着醉意再度糾纏;佳人颦眉,懷抱玄貓退步避讓。
隻一眼,呼吸驟亂,怒火翻湧;
隻一霎,弩箭追朝,食指扣扳。
原是他,準星已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