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攥着藥罐,心跳得厲害。走出大帳時,貢布還在抽打,但似乎也有些累了,鞭子的力道小了些,嘴裡罵罵咧咧。那叫多吉的奴隸少年,背上的血痕縱橫交錯,身體搖搖欲墜,全靠一股倔強撐着不倒下。
蓮生深吸一口氣,盡量自然地走過去,在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停下,目光沒有看貢布,隻落在那片被血浸染的草地上,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情緒:“貢布表弟,舅母找你有事。”
貢布喘着粗氣,聞言狐疑地看了蓮生一眼,又看看不遠處焦急的諾敏,哼了一聲,大概也覺得打一個不吭聲的奴隸沒意思了。他狠狠踢了多吉一腳:“算你走運!下次再敢頂撞,剝了你的皮!”說罷,丢下鞭子,罵罵咧咧地朝大帳走去。
諾敏松了口氣,感激地看了蓮生一眼,也趕緊跟了上去,不敢停留。
草場上隻剩下蓮生和趴伏在地、劇烈喘息的多吉。空氣裡彌漫着血腥味、汗味和青草被踐踏後的氣息。
蓮生走到多吉身邊,蹲下。少年警惕地擡起頭,布滿汗水和泥土的臉上,那雙眼睛依舊倔強,帶着狼崽般的兇狠,死死盯着她。
“諾敏小姐給的。”蓮生把陶罐放在他手邊能碰到的地方,聲音壓得很低,“止血的。”
多吉的目光掃過陶罐,又回到蓮生臉上,他沒有動。
她說完,不再停留,快步走回大帳的陰影裡。身後,隻有草原的風聲,和少年壓抑到極緻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粗重喘息。
蓮生回到大帳,避開貢布和舅母其其格,徑直走到諾敏的小隔間。諾敏正心神不甯地坐在氈毯上,一見蓮生進來,立刻跳起來,急切地壓低聲音問:“明珠姐姐!他…他怎麼樣了?藥…給他了嗎?”
蓮生點點頭,把空了的粗糙小陶罐塞回諾敏手裡:“給了。他自己能塗。”她頓了頓,看着諾敏依舊蒼白的臉和泛紅的眼圈,心中疑惑更甚:“諾敏,你…好像很在意那個小奴隸?他不過是個‘差巴’(農奴)。”
諾敏身體一僵,警惕地看了看帳簾外,确認無人,才拉着蓮生坐下,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種混合着同情和不忿的顫抖:“明珠姐姐,你不知道…他叫多吉。他…他太倔了!可…唉,他也實在可憐!”
“可憐?”蓮生挑眉,等着下文。在相取漫長的教導裡,可憐是最無用的情緒。
諾敏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快速而小聲地說:“聽老人說他是生在這片草場上的‘差巴’,生下來就是。他出生那年,他家窮得叮當響,連一捧青稞都拿不出,哪有錢交他的人頭稅?”諾敏的聲音裡帶着一絲她自己也未察覺的沉重。
“他阿爸…那個晚上,大概是急瘋了,想拿阿爺家庫房角落裡一個舊的銅水壺去換點錢。結果…被巡夜的抓住了。”諾敏的聲音低下去,“按規矩…偷盜領主财物,是重罪。他阿爸…被捆在馬後面拖了半片草場…沒熬到天亮就咽氣了。”
蓮生聽着這些在相取帶她漂泊的歲月裡,不過是人間尋常的苦難。
“消息傳到他家帳篷時,他阿媽正在生他…聽到男人死了…”諾敏的聲音哽了一下,“一口氣沒上來…血崩…也跟着去了。就留下那麼個小肉團子,和他那眼睛都快瞎了的奶奶。”
蓮生想起草場上那個倔強單薄的身影,原來是這樣來到世上的。
“他奶奶,就用一點點糌粑摻着水,熬成糊糊,硬是把他喂活了。去年冬天特别冷,雪封了路…他奶奶…也凍死了。”諾敏說完,長長籲了口氣,仿佛卸下了一塊石頭,眼神複雜地看着蓮生,“明珠姐姐,你說,他生下來就沒了爹娘,是奶奶用命換他活下來,現在又…他性子是犟得像頭牦牛,挨鞭子也不肯低頭,可…可他心裡得多苦啊!雖說低賤,可那骨頭裡的血性…我看着都…都替他難受!”
蓮生沉默着。帳外似乎傳來貢布和他阿媽說話的聲音,還有丹增在遠處咳嗽。一個草原奴隸少年多吉的十五年。所謂的“可憐”,而“血性”,是多吉在這片冰冷土地上唯一能攥緊的、用以對抗命運不公的武器,即使這武器隻能換來更兇狠的鞭子。
蓮生看着諾敏眼中真切的難過,又想起草場上多吉那血痕交錯卻依舊挺直的脊背。她最終隻是說了一句:“知道了。藥給了,命是他自己的。以後…少管這些事吧。”她起身,走向自己那塊藏文木闆,拿起冰冷的炭筆。帳内酥油燈的火苗微微跳動,映照着蓮生眼底深處一絲難以察覺的波動——那個叫多吉的少年和他一家無聲無息湮滅的故事。
在這片看似遼闊自由的草原上,有些人的命運,從出生那一刻起,就被釘死在最深的泥濘裡,連掙紮的力氣都是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