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布最終沒有當場發作。這奇恥大辱被他死死咽下，如同吞下了一塊燒紅的炭火，灼燒着他的五髒六腑。他不會大張旗鼓地宣揚——那等于将自己的恥辱公之于衆。但仇恨的種子已在心中紮根，隻待時機發芽。

那日明珠離去後，倉央并未立刻回寺。他在洞中呆坐良久，從最初的甜蜜回味瞬間跌入冰冷的恐懼和失落中。回到寺院，他無法像往常一樣掩飾，眼神空洞，經書拿反了也渾然不覺。消息像野火一樣在僧侶中蔓延，他走過之處，議論聲戛然而止，但那些探究、鄙夷、擔憂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

桑結嘉措很快召見倉央。沒有直接斥責，而是以一種沉痛而“關懷”的口吻：“你近來心神不甯，可是修行遇到了魔障？……你當知避嫌。您的一舉一動，關乎黃教清譽……也關乎整個西藏的安甯…當心有心人利用…”

他“建議”倉央閉關靜修，指派侍從監視。上師的話像冰冷的枷鎖。面對上師的“關懷”，倉央不再是那個溫順的轉世靈童。他猛地擡頭，眼中布滿血絲，聲音嘶啞：“第巴！你告訴我，佛說慈悲，為何容不下一點真心？這金頂紅牆，是佛國，還是牢籠？！”這種直接頂撞讓他臉色驟變，殿内空氣凝固。

在莊嚴肅穆的大殿早課，倉央本該領誦。但當經文念到“遠離愛欲”時，明珠離去的臉龐、洞中她發絲的幽香瞬間占據腦海，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引來滿殿僧侶驚愕的目光。老經師痛心地搖頭。

侍者諾布發現倉央幾乎不進飲食。送去的酥油茶和糌粑原封不動地端回。夜深人靜時，他房内會傳來壓抑的歎息或夢呓，喊着“明珠”，驚醒後又陷入更深的痛苦和自責。

對明珠的思念和無處宣洩的痛苦化作筆下熾熱而絕望的詩句。他不再刻意隐藏“宕桑旺波”的身份，寫下的情詩更加直白、痛苦。

一張寫着“曾慮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别傾城。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的紙箋，被粗心的侍從夾在經書中帶出，迅速在貴族和部分僧侶中秘密傳開，引起更大波瀾。有人驚歎其才情，更多人則視為其堕落的鐵證。

被軟禁的倉央，如同困獸。他望着窗外高遠的藍天和飛鳥，無力感和絕望将他吞噬。

在極度的壓抑和痛苦中，詩歌再次成為他靈魂的出口。沒有紙筆，他就用指甲在牆壁上、在酥油燈熏黑的案幾上刻劃。那些詩句更加絕望、空靈，充滿了對自由的渴望、

“□□的靈童從神壇墜落。”這句話成了流言的中心。倉央嘉措曾經的光芒萬丈，他純淨無垢的形象，他作為桑吉嘉措得意弟子的尊崇地位，在香豔而隐秘的流言蜚語中，被徹底玷污、瓦解、踩入泥濘。

他不再是草原仰望的轉世靈童，而成了人們口中帶着憐憫、鄙夷或獵奇談資的、為情所困、破了色戒的“風流喇嘛”。

蓮生坐在帳篷角落的陰影裡，心口的位置，空蕩蕩的。

帳簾無聲掀起，帶來一股夜風的寒意。相取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他沒有點燈，隻是站在搖曳的酥油燈光暈邊緣，蒼白的面容在光影下更顯詭谲深邃。他靜靜地打量着角落那個失魂落魄的身影，唇角勾起一絲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弧度。

“怎麼？還在為你的小情郎肝腸寸斷？”他的聲音不高，卻像淬毒的針，精準地刺破帳篷内死寂的空氣，也刺穿了蓮生的僞裝。

蓮生卻沒有擡頭，隻是将臉更深地埋進臂彎裡。

相取緩步走近，靴子踩在厚氈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停在蓮生面前，居高臨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針，掃過她散亂的發髻、微微顫抖的肩膀。

“蓮生，”他的聲音帶着一種殘酷的玩味，“看看你這副樣子。真是…可憐又可笑。”

他微微俯身，氣息冰冷地拂過她的耳廓，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帶着摧毀性的力量：“你以為…倉央嘉措愛的是‘你’？愛的是那個奪舍他人、在黑暗裡掙紮求生的‘蓮生’？”。

“不！他愛的，是‘明珠什雅’！是這張青春絕豔的皮囊！是這具溫軟鮮活的身體！是草原明珠那未經世事、仿佛帶着陽光和露水氣息的‘幻象’！”

相取的手指，如同冰冷的蛇信，輕輕拂過蓮生散落在頰邊的一縷發絲，動作輕柔，卻帶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如果不是頂着‘明珠’這張臉，你這具腐朽了多年的靈魂，站在他面前…你以為，那雙清澈如聖湖的眼睛，會為你停留哪怕一瞬嗎？他會為一個真正的、滿身腐朽氣息的‘老鬼’流下那滴‘不負如來不負卿’的眼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