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甯寺大辯經場,開闊的石闆廣場,四周經幡招展,低矮石階圍坐衆僧,一年一度的大辯經是佛法盛事,高僧雲集,小僧侶屏息凝神。空氣中彌漫着酥油、藏香的氣息,以及一種無形的、緊繃的期待感。
桑吉嘉措端坐主位高台,法相莊嚴,手持金剛杵,目光深邃如淵,掃視全場,似一座沉默的山嶽。
倉央嘉措坐在桑吉嘉措下首稍低的位置。他被軟禁了三個月,清減了許多,昔日靈動的眉眼間籠罩着一層朦胧,像蒙塵的明珠。绛紅僧袍穿在身上,更顯身形單薄。
相取作為受邀的“得道高僧”,坐在客座首席。他臉色依舊帶着一絲病态的蒼白,卻恢複了往日的優雅從容,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仿佛之前山谷的狼狽從未發生。他身後半步,明珠恭敬侍立着。
她穿着一身潔淨但樸素的藏青色侍女袍,長發低挽,臉上未施脂粉,她全程低垂着眼睑,目光隻落在自己腳尖前一尺之地。
衆僧侶黑壓壓一片,盤坐于石階。目光在莊嚴的法相間遊移,但更多的小僧侶們帶着隐秘的視線,如同跗骨之蛆,黏在倉央嘉措和相取身後的蓮生身上。
辯經開始。高僧大德輪番上場,引經據典,唇槍舌劍,梵藏語交織,法理碰撞出智慧的火花。氣氛逐漸升溫。
終于,輪到了倉央嘉措與相取。
倉央嘉措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翻湧的情緒,起身行禮。相取亦優雅還禮,笑容溫和無害。
兩人圍繞“空性與慈悲之辯”展開論戰。
倉央嘉措引《心經》與《入菩薩行論》,闡述“空性”非頑空,乃緣起性空,正因了悟此理,方能生起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他聲音清朗,邏輯嚴密,他的目光偶爾掠過相取身後的蓮生,心湖便是一陣刺痛,論點中不自覺地帶上了幾分為“苦難衆生”辯解的發心。
相取從容應對,引《金剛經》與密續精要,強調“空性”的絕對性,認為執着于“慈悲相”亦是法執,唯有徹底破除一切相(包括慈悲之相),方能契入究竟空性。他的論證圓融無礙,語氣始終溫和舒緩。
他仿佛看穿了倉央嘉措論辯中因私情而産生的“滞礙”,言辭間雖無鋒芒,卻總能在最精妙處,以柔克剛地将倉央嘉措的論點引向一種略顯“偏執”或“情感用事”的邊緣。
這場辯論,倉央嘉措的論點帶着“為愛論佛”的孤勇與掙紮,而相取的應對則充滿了“以佛理誅心”的冷酷與算計。桑吉嘉措端坐高台,将一切盡收眼底,撚動佛珠的手指節奏未變,眼神卻愈發深沉。
蓮生始終靜立相取身後,低眉垂目,仿佛周遭激烈的法理交鋒與她毫無關系。
辯經結束。相取與倉央嘉措互相行禮。相取笑容依舊溫和,甚至帶着一絲長輩對晚輩的“嘉許”。倉央嘉措臉色蒼白,強撐着回禮,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他避開衆人目光,快步走向辯經場邊緣一處相對僻靜的回廊,想喘口氣。剛走到廊柱後,準備坐下,一陣刻意壓低的、卻無比清晰的議論聲:
“還好意思來參加辯經?”
“可不是!魂都丢了!哪還有半分佛門弟子的定力!”
“倉央仁波切這朵聖潔的蓮花,被她摘下還不夠……現在又跟着桑傑上師…”
倉央嘉措站在廊柱的陰影裡,他并非第一次聽到這些議論,關于他深夜溜出寺院的行蹤,關于那些在貴族宴席上流傳着,他的情詩,關于他對經院辯經那若有若無的疏離……它們編織成一張無形的網,将他困在世俗與神性的夾縫中。
就在這時,他的視線被另一端的動靜吸引。明珠和桑傑喇嘛從佛殿的側門走出,正沿着回廊向這邊走來。明珠,那個他日思夜想的身影,她步履輕盈,幾乎是亦步亦趨地跟随着相取,仿佛周遭的一切——包括廊下那些竊竊私語者,以及陰影中的倉央——都不存在。
廊下那幾名剛剛還在議論的僧人,一眼瞥見相取,臉色瞬間變得惶恐。他們立刻停止了交談,頭顱深深地垂下去,躬着身,齊聲恭敬地喚道:“上師!”
相取隻是微微颔首,目光甚至沒有在他們身上停留片刻,步履未停地繼續前行。他那身绛紅色僧袍格外飄逸。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内殿的回廊拐角處。
目睹明珠對相取那種全然的、無視旁人的追随,倉央的心像被什麼狠狠攥了一下。心中一片冰涼。
明珠被帶到辯經大會時,心中隻有冰冷的不安。相取那張永遠看不出情緒的臉,在出發前隻對她說了幾句看似平淡的話:“今日随行,謹守本分。莫要多言。”
當相取示意她接近倉央時,她百思不得其解:相取為何突然一反常态?她感覺自己在走向一個精心布置的刑場。
辯經大會結束,回到下榻的帳篷區域,明珠的心卻無法平靜。倉央那冰冷疏離的眼神在她腦中揮之不去。對相取的恐懼如如蛆附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