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餘閉着眼睛感受風聲樹枝晃動的聲音,他覺得在這裡很安甯。
“對啊,這是我第二個家!”
張晔林背靠着他頭邊上那棵樹,跟他聊天:“你說人死了就真的不在了嗎?”
“在吧?不在吧…我也不知道。”
“如果真的不在,你會來這裡嗎?會在這裡裝一個吊床,把這裡當成自己第二個家嗎?”
張晔林語氣放得很柔和,他不想再和張餘鬧别扭,但又希望他不要繼續當不會飛的鳥。
“不會的,對不對?”
張餘手臂壓着眼睛,看不清他的神态。
但他說了:“對吧。”
張晔林松了一口氣,循序漸進地:“其實外婆還在,家也還在,是不是?這裡有一個家,兆福苑也有一個家,你在哪,家就在哪,外婆就在哪。你心裡想着她,她就一直在你身邊。”
腦海裡忽然浮現出外婆的模樣,外婆對他很好,隻要不涉及到生命安全,外婆永遠是笑呵呵的。
都說遺忘很簡單,永遠銘記才難如登天。但對張餘來說,所有的所有,都是如此難以忘記。
他想起來外婆也說過,小餘在哪裡,哪裡就是最好的家。
現在張晔林也說,你在哪,家就在哪。
腦海裡突然走馬觀花般閃過一幕幕他在這裡待過的每一個下午,每一個晚上,吃的每一樣東西,和外婆說過的每一句話。
好像,外婆真的沒有離開,她一直在這裡,等他來,等他走。
外婆總說要笑,笑起來了就會幸福快樂,于是家裡總是歡聲笑語,連在病床上,外婆也是笑着的,笑着跟他說好好生活,說了好多遍,他都答應了。
他告訴外婆,告訴自己,現在生活過得還不錯,但遮羞布已經被扯開,露出的是他食言的真相。
“外婆,我是不是想錯了、做錯了?你不在,我真的不會做……”
忽然,一陣微風吹來,不急不躁地,墳頭前一棵松樹輕輕晃了晃,落下來幾片葉子,又被風包裹着緩緩落在張餘頭上,好似一場隔着時空的對話與撫摸。
張餘站起來走到墳頭前,聲音帶着些許哽咽,又喊了一聲外婆,松樹又輕輕地晃了晃。又喊一次,又晃了晃。
張餘在這裡喊過很多次外婆,但這是第一次得到回應,他終于想明白,從前一直是他做錯,外婆是惱他了,惱他對自己不好。
小時候有一次下雨,張餘貪玩還跑去河裡玩,雨越下越大,他就覺得越好玩。被外婆發現後,外婆第一次打了他一頓,眼眶通紅着,一邊緊緊抱着他一邊揍他,還和他冷戰了一個星期,後來他寫了好幾張保證書簽字畫押外婆才消氣。
這次外婆和他冷戰了五年,卻在他認識錯誤後立馬就原諒了他。
外婆,你是不是也想我了?
我真的真的真的好想你…
張餘在心裡頭保證,像從前寫保證書那樣,最後在外婆墳頭前寫下自己的名字,又說自己保證做到。
簽完字,張餘擡了擡手臂,頭頂上忽然露出一抹陽光來,照得發旋那裡亮閃閃的。
他回頭看張晔林:“張晔林,我知道了。你和外婆一樣,真心對我好。”
又站起來,走近張晔林說:“期不期待?等着,讓你看看大鵬展翅的樣子。”
張晔林笑出來,說好,說自己見識少,讓張餘一定給他開開眼。
下午張餘整個人好像煥然一新,像鳥一樣叽叽喳喳的,這飛飛,那跑跑。
張晔林真懷疑他把人說得忘卻紅塵,要遁入佛門了。
但他知道,張餘是真的想通了,他是很聰明敏銳的人,會意識到自己有問題,會努力自救,在感受到痛苦後立刻選擇了辭職,但也會主動陷入沼澤裡,麻木地保持着現狀不變,當做對自己的懲罰。
張餘不是輕易放棄自己的人,其實他一直都有努力生活,工作,做飯,聽新聞,看書,不過也隻是生活,不再追求更多彩的自己了。
他被痛苦和麻木不斷拉扯着,失去了自己本身的形狀。
要讓他意識到,所謂的懲罰對于在乎的人來說也是一種酷刑,他就會迅速做出改變,因為已違背本心。
相處的大半個月,張餘的善良和堅韌,勇氣和能力,張晔林看得一清二楚,隻是無論誰,都有迷了眼的時候。
但是,要知道大海也有色差,群山也有錯落,人也要允許自己的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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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西斜,陽光灑在地上,将回家的路染成溫暖的金黃色。
張餘久違地感到特别,這條下山的路他走了無數遍,從未與人同行。而如今,身旁的人與他臂貼着臂,路雖窄,并非不可并肩。他已經知道,路的前方是家,路的後方也是家。
他想,面對世界的勇氣,他丢掉了一次又一次,當了很久的縮頭烏龜。現在卻有個人願意用足夠的耐心一點點引他伸頭,讓他看到自己背上的殼仍然堅固,世上仍有一方天地為他所有,那裡有愛有溫暖也有祝福。他不再一葉障目,他要繼續擡頭。
太陽慢慢落下,張餘卻覺得正是新的一天。
“張餘!可算讓我逮到你了!!躲着我們不見!電話打不通信息也不回!這不是心裡有鬼是什麼?我告訴你!老太婆的遺産你别想獨吞!我是他兒子!我兒子是她正兒八經的孫子!憑什麼讓你一個外孫全拿了?!”
在一個岔路口,一個背着噴霧器,喘着粗氣的男人突然出現,三個人迎面碰上。那男人一見到張餘,立馬跟打了藥一樣,佝偻着的背瞬間直起來,氣也不喘了,面色紅潤,伸出來的一根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指着張餘,幾乎要跳起來大罵張餘。
那男人雖看着虛胖,實實在在站在面前時體積是不小的,此時正罵得唾沫橫飛,一會兒一陽指一會兒飛毛腿。
張晔林皺了皺眉,上前一步擋在張餘面前。他聽出來這是張餘舅舅,不好多說什麼,低頭問張餘:
“要走還是要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