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霁看了看四周,臉色白了一層。
衛雲庭留下是理所應當,他和這位七皇子一樣是外來的,就算是打算住在官署那邊,也得花點兒時間将房間整理出來;至于别駕韋淮,别駕這個官職本就是洛州二把手,在沒有刺史的情況下負責暫管州内上下一切事務,權力和事情都需要交接,他不留下才是怪事。
然而他一個田曹,官卑位小,管的還是那些大人物們最看不上的,會讓綢緞衣服沾滿泥土的農桑,他有什麼好留下的。
難不成是殿下看他不順眼?
馬霁垂眼看了看自己的大胡子。
不應該啊,他對自己的胡須可珍愛了,每天都要認真梳理保養的,他的胡子又不醜。
……他也不醜!
但若非如此,殿下又為何要單單再點他留下來?他沒有作奸犯科,沒有貪贓枉法,工作也都認真完成了……
難不成這位天潢貴胄還真的特别看重農桑?
馬霁忐忑不安地跟在韋淮身後,徑直來到後堂。
侍女已經備好了茶點,安安靜靜地侍立在一旁,在鄭含章坐下之前,在她身下放了一張很柔軟的坐墊。
有錢有權的人活着真輕松啊,鄭含章小小感歎了下服務的周到,随後便笑着對三人說:“諸位請坐。”
這具身體現在才十三歲,臉上的嬰兒肥還沒完全長開,笑起來便天然帶着幾分可愛,沒什麼危險感,甚至還會讓人下意識地放松幾分。
馬霁沒那麼緊張了,他悄悄将自己的坐姿從貼着椅子邊變成了有四分之一個屁股坐在椅子上。
鄭含章道:“我初到洛州,對這裡的風土、過往的政令都尚且不怎麼了解,打算慢慢熟一些再做計較。唯獨農桑是例外。”
還真是!
馬霁的背下意識地挺直了,眼睛也不自覺地睜大了些許:這位七殿下還真的就是個特例!
見了鬼了,馬霁心想,不管是本朝、前朝,還是前朝的前朝,何曾聽說過一位皇室子弟很在意農桑的,沒有騎馬去稻田裡打獵就已經很好了。
他那一臉大胡須很好地掩蓋了他臉上的神情,鄭含章完全沒有看出馬霁的腹诽,她繼續道:“我在來路上看見道旁農人耕種辛苦,雖然有官府借給他們的牛幫忙犁地,但播種時仍然是一人跟在牽牛犁地者身後,彎腰撒種,辛苦不說,還需兩人一牛方能完成耕種。”
馬霁連忙從還沒坐熱的椅子上站起來:“殿下……”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這會兒應該說什麼。
農人耕種辛苦,确實,但想要若是這位殿下想要的是能夠讓農人不辛苦耕種也能在秋天豐收……
想讓農人不辛苦,那就隻能不讓他們幹農活,但農活總是要有人去幹的,不是農人就是别人——難不成讓他這個田曹去耕種了全洛州的地?他就算是老黃牛都得累死啊!
馬霁心中生出淡淡的悲哀:完了,對農桑有興趣是好事,愛護百姓也是好事,但如果這倆結合起來,再加上點兒孩童的稚氣,那可就不是好事了啊!
鄭含章:“我記得,母後宮中藏書裡有一本齊民書,我小時候頑劣,什麼書都要翻了看看,卻又不樂意看完,隻記得在這本齊民書上寥寥的幾頁。其中一頁上記錄一物什,名為曲轅犁,書上說,此物能一邊翻土,一邊斷除野草的根,隻需一人一牛即可完成翻耕,而且農人幾乎可以不用彎腰。”
她對馬霁道:“馬田曹手邊可有擅長繪畫又懂農事的匠人?”
她倒不是不想自己畫,但是一來她用習慣了硬筆,驟然替換成軟筆一定會現個大眼,二來,她右肩上的箭傷還沒有好全呢。
馬霁連忙點頭:“有,有。今天我就給您找來。”
他說話還挺克制的,這會兒就隻是熱切地看着鄭含章而已。
不過,做為又一會說話的器官,他的眼裡赫然表達着“那本齊民書叫什麼名字?市場上可能淘到?如果淘不到的話能不能問殿下借來看看”這一連串的問題和請求。
馬霁的心思明晃晃地寫在臉上,鄭含章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在讀字幕,她覺得有點好笑,也确實笑了出來,點頭道:“馬田曹不必拘謹,下次我向母後寫信的時候,問她要來借你一觀便是。”
她能看出來,馬霁對田曹這份工作也還是挺熱愛的,應該也能算是個關心百姓的好官。
書嘛,借就借了。
她甚至不介意抄錄之後送對方一本。
反正,雖然曲轅犁的技術完全是她自己看穿越小說的時候從段評那裡學來的,但陳皇後那邊又不是沒有農業方面的書籍。
就算書籍中沒有曲轅犁這麼個玩意,她堂堂“皇子”,一州刺史,難道還不能僞造一本出來?
馬霁大喜過望,再三拜謝,差點說話都結巴了。
隻是在片刻的欣喜之後,馬霁又歎起了氣:“但是殿下,這曲轅犁就算是驗證出來,确實能讓農人更方便地耕種,今年怕是也用不太傷了。”
今年的春耕已經完成了大半,等曲轅犁做出來、驗證過了效果,再做更大批量的,那時候芒種興許都過了。
馬霁氣得一跺腳:“都怪那司馬回老賊!”
要是沒有朝邑城之圍,七殿下便能更早到鳳凰城來,殿下早來兩個月,說不定這會兒洛州百姓們就用上好東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