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二年春末,鎮國公率領雁北軍收複失地,與西戎國主簽訂停戰和約,雙方互通有無,開放榷場馬市進行茶馬貿易。
同年嚴冬,西戎國主撕毀和約,再次開戰,一舉攻入雁門關内。鎮國公率軍利用地形優勢迂回作戰,才為當時尚處于分娩之中的江夫人,乃至關内百姓争取到時機。父皇談及那場戰役時也十分後怕,甚至坦言若無鎮國公死守雁北,大晉甚至可能會有亡國之憂。
“但九歲那年,我不再是塞外自由翺翔的鷹。我爹在那一仗裡被西戎人刺穿右腿膑骨,落下了殘疾。帶阿娘和我回京述職時交還帥印,此後我便成了在籠中的鳥雀,再無自由。
“鎮國公府的公子名頭傳得好聽,卻是束縛我的枷鎖。我被迫改掉在關山北時養成的習慣,被逼着去學雍京裡的規矩,做一個溫文爾雅的世家子。我的每一步都走的如履薄冰,隻因我的一言一行都系着鎮國公府的命脈。”
“可我終歸做不成真正的世家公子,我生在關山長于雁北,骨子裡天生流淌着塞外的不羁,我生來自由又怎甘願囚困籠中?于是我成了雍京城裡最有名的纨绔。
“我無時無刻不在思念故土,想着回到雁北。人人都道雍京富貴鄉,繁華迷人眼。可誰又知九重宮阙下,白骨壘長階?
“雍京裡的爾虞我詐、争權奪勢,種種一切織成一張厚密的網,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但我不敢也不能顯露分毫,我的祖輩父輩用軍功壘起高樓,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引來帝王猜忌。”
世人多誤,将忍而不發的惡狼看作敗犬,就連他身邊最親近的鎮國公都沒能看破。江策川早慧,雖不如傅明淵那般近智多妖,也不如江國公那般深悉朝堂,但他的目光遠比他人想象的要來得深遠。
鎮國公與當今皇帝是年少相知相伴的情誼,焉知人心不能長久,再深厚的情誼也抵不過功高震主四字。多少功臣良将杯酒釋兵權,不曾戰死沙場反倒折戟宮中?江策川眸中暗含譏諷。
他的話未免太過出格,換作旁人怕是當即便要變了神色。但傅明淵依舊鎮定,不緊不慢地的飲了熱茶
他深知眼前人的秉性,也看得透徹。鎮國公于父皇而言,分明是另一個毫無血緣關系的兄弟,他們二人之間早已是跨越死生的情誼,無需擔憂。
他的氣質太過淡然,姿容姝麗的眉眼間滿是淡漠,卻又好似目含悲憫,一身白衣更添幾分仙氣,像極了不問紅塵的世外仙。
江策川收起可笑的悲歎與譏諷,怔愣的視線凝固,半晌才言:“殿下,你且坐雲端,莫要跌入這滾滾紅塵。”
話盡,他清醒了些許,自嘲一笑:“雍京可以是皇親國戚,世家官吏乃至于任何人的家,但一定不會是我的。雍京不是我的歸處,雁北才是。
“塞外的鷹隻能盤旋在關山北的長生天上,關在籠裡是活不長的。而如今的雍京,沒有人能夠讓久待歸塞的鷹甘願留在籠中。”
誰也不行,哪怕是昔日傅謙。他盼這一日盼了整整八年!八年,足夠久了。于他而言,這八載春秋仿佛有一生那麼漫長。他不知道失去這次機會,他還要再等幾載春秋,他隻知道他不願再等,更不能再等。
“殿下,那日您向臣讨一盞慶功酒,不若來日戰亂平,山河定,海宴河清,盛世太平,百姓安甯之時,我再邀您到雁北跑馬,以此物為證。”
江策川扯落腰間垂挂的麒麟玉扣,遞與傅明淵,與他話别,而後起身大步離去。
傅明淵端坐桌邊,自閣内遠望,手裡橫卧的玉扣上還殘留他的體溫。
千騎舉旌旆,萬裡赴沙場。
城外點将台,江策川接過将軍印,祭過天地,将士們高舉軍旗策馬出征。
鐵蹄揚黃沙,銀甲泛金芒。
西大營三萬兵馬西出雍京,馬蹄踏過之處,漫天黃沙,将士銀甲迎着日光折射金輝。
思婦深閨淚,征人空回首。
城門口,送行老婦掩婦面痛哭;深閨裡,新婚少婦泣下沾襟。出征行伍間,征人回首,隻見滾滾黃沙掩蓋下的城牆輪廓。
盡飲杯中酒,無須問前程。
望樓前,傅明淵咽下最後一口烈酒。點将台上,榮峥倒扣酒盞,縱馬疾馳而去,方向正是雁北西嶺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