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沿途打聽雁門關戰事和西戎動向,得知格達連那三日前派人将俘虜全部押至慶通城,不敢擱,日夜兼程,才能在如此關鍵的時刻趕至戰場。
早在策馬之前,他就注意到了城牆之上受盡折磨,形銷骨立的那個人。心裡痛得的厲害,卻不同不保持理智,咬牙作出冷靜姿态,無視志得意滿的格達連那,以滿不在乎的神情諷刺他将手裡的籌碼看得太重。
江策川的憤怒和恐慌早在親眼見到兄長受辱的那一刻達到頂,他不明白素來與兄長交好的榮峥為何阻擋自己前去營救兄長,他隻知道,如果今日沒能救下隻長,他成許會失去再次踏足戰場的勇氣。
榮峥猝不及防,手上力氣一卸,被他輕易掙脫。暗罵一聲,揮舞馬鞭追上前方拿命發瘋的小崽子,使勁揚鞭,将他抽落馬下。神情森冷,居高臨下:
“不要命了?!你想幹什麼?這是戰場,兩軍對壘,你作為主将,你想做什麼?!你想讓你的将士都為你的魯莽陪葬嗎?!”
不知是否因為此地離城門太近,還是因為榮峥抑制不住憤怒,沒能控制好音量,令城牆上的江書琅聽到動靜,劇烈掙紮。可他用盡全身力氣,也隻能擡起一雙渾濁的眼,眺望雁北绛紫軍旗所在的方向。
他的視線緩緩下移,最終落在争執的二人身上。待看清二人面孔,他的瞳孔驟縮,如墜冰窖,喉結艱難滾動,從牙縫裡擠出含糊而又絕望的音節:“不…不要…!”
似有所感,江策川猛地擡頭,看清兄長眼底暗蓄的絕決,瞬息之間讀懂了他的心思,僵直在原地。緊握的指尖插入掌心,也好的感受不到疼痛。
榮峥順着他的視線一眼望到盡頭,對上江書琅堅決不屈的眼神,懸在胸腔裡的心狠顫不止。
江書琅察覺到榮峥的猶豫,故意移開視線,用眼神一遍又一遍地催促自己的同胞弟弟。
在他一遍遍不厭其煩的催促下,江策川終于有所動作。他渾渾噩噩地自背後箭筒中抽出玄鐵利箭,用僵直到無知無覺的手指拉開弓弦,對準長兄,卻始終狠不下心射出那一箭。
手裡的木制長弓仿佛用重鐵打造,握在手裡有逾千斤重,壓得他向來平穩的雙臂顫抖不止,始終無法鎖定目标。猶豫不決間,突然,一隻手覆了上來。
榮峥的手很穩,他餘後人生中不會再有比當下更平穩的一次射箭了。他像是作出了一個重大抉擇,緊抿嘴角,拉弦,搭箭,松手,向江書琅射出有力的,足以貫穿心髒的一箭。
勁疾迅猛的箭矢洞穿江書琅的心髒,同時也射進了站立于他身後的格達連那的胸口,自他心口處貫穿,狠狠釘入城樓的門闆。箭羽晃動,入木三分。
江書琅的遺軀似是斷了線的風筝,從城牆處跌落,黃沙四濺。
見此情景,江策川無法忍耐心中悲恸,以肘連擊榮峥腹部,掙脫身後束縛。一個回身拽過他的衣領,用盡力氣往榮峥臉上招呼一拳,就要翻身上馬,去搶回兄長遺軀。
榮峥忍住劇痛,一馬鞭将人甩下馬,偏頭吐出一口血沫,反手一掌揮在臉上,扯住領子怒吼:“江策川,你什麼時候才能明白,活着的人永遠比死去的更重要!你應現在應該做的,就是掉轉你的馬頭,回去指揮你麾下的軍隊,奪回慶通以慰你兄長及戰死将士們的在天之靈!你到底明不明白?”
說話的功夫裡,留守城内的西戎大軍已經大開城門,在另一名西戎大将庫布齊的帶領下,開始第一輪的沖鋒。
馬蹄踏過之處皆起黃沙,除了庫布齊有意羞辱對手,特意策馬踏過那具大晉将領的遺軀外,其餘士兵都自覺避讓。哪怕是作為對手江書琅也值得他們尊重,這是他亡故後應有的最後一點體面。
榮峥置身于千軍萬馬之間卻渾然不覺,或者說,他站在這裡,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在親手射出那一箭後,他便猶如一匹惡狼,失了長久以往禁锢于脖頸的枷鎖,再無任何顧忌。
“A你以為名将之路是那麼好走的嗎?成為一名合格的将領,就必須将仁慈與溫和從心底徹底抹去。你必須心如鐵石,冷酷無情,即使對面站着的是你的血親摯友,你都必須向他們揮出屠刀,用你的理智與謀略帶領你的士兵走向最終的凱旋。”
“A這才是真正的名将之路,一條注定痛苦,注定孤獨與血腥的永不能回頭的道路。在這條路上,能信任的隻有你自己,你必須獨自作出抉擇,并且承擔這個抉擇所帶來的一切後果!”
“這個戰場屬于你。現在,你該拾起你的刀劍,帶領你的部下,以牙還牙,血債血償。”
榮峥後退一步,深深看了一眼這顆大晉即将冉冉升起的将星,轉身策馬沖入西戎軍陣。他要帶回江書琅的屍身,踐守年少時許下的死生同歸的諾言。
他的活猶如當頭棒喝,一棍子砸醒了一直試圖躲避現實的江策川。
現實注定是殘酷的,戰場上無血親、無舊友的準則亘古不變。而現在沒有時間留給他緬懷從前的過往與天真,防守與進攻的抉擇已然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