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最重要的品質是忠誠。”

雙鴉深刻記得這句話。記得這條信仰。

而當他看到王先生，腦子裡想到的就是“欺騙”。

因為王先生不按原文翻譯。

怪不得徐老師會選王先生上台主持。因為這就是個欺詐的讀書會，連主講人的稿件都做了篡改。

雙鴉看着手裡的翻譯底稿。稿件上需要他說的是：“‘大家知道，南美洲與中國相距遙遠，大約兩萬公裡，是飛機都無法一次直達的距離。即便在互聯網發達的今天，雙方對彼此的文化也了解甚少。

“‘因此，能在中國出版關于南美洲傳統手工藝的書籍，是一件困難重重、又很難被人關注的事。’”

而主講人莫雷諾在他身邊，開口講出的話卻是：

“【我用五年時間研究了南美洲古老的手工藝術。我想有朋友會說，既然古老，那就是落後的、是被時代抛棄的東西。為什麼還要抓住不放。

“【可我卻認為，正是這種文明之初的作品，體現了我們的身份。我們這個民族的起源和哲思——】”

這幾乎是天差地别的語段。根本是兩篇不同的演講，難以想象，徐老師竟有臉把它們套換在一起。

雙鴉看向莫雷諾，見他渾然不知，還繼續着已被主辦人偷換過的發言：

“【而且我在這五年的探尋中，恰恰發現，我們通過傳統手工藝，能找回屬于自己的失落的力量。——

莫雷諾忽然一頓。

“【哦，我有點激動了。說這個之前，還有一個重點要補充。

“【我今天能與大家見面，能與大家分享我的研究，還要感謝林雲書局把我的作品引入了中國。

“【大家知道，南美洲和這裡相隔遙遠，乘飛機還需要轉機才能到達。雙方文化差異很大，林雲書局出版這些作品，可以想見克服了多少困難。我在此對林雲書局表達真摯的感謝。】”

此言一出。

雙鴉狠狠地愣了愣，沒有想莫雷諾竟把文稿上的話又補講出來。

所以這是怎麼回事，是雙方的稿件不一樣，還是莫雷諾先前的内容講錯了？

雙鴉瞥了瞥莫雷諾身前的演講桌。桌上也有幾頁稿紙，看上去文字細小，應當就是西班牙語原文。莫雷諾大多時候都面朝着觀衆，隻在空隙間少許看一眼講稿，保不準他弄錯了段落，或者講着講着跑偏了。

——看來翻譯稿沒有問題。

是我沒弄清情況就亂定論……

雙鴉心頭有些悸動。他趕忙跟随講話進行翻譯，然而這時候，觸手仰天一伸，再一次發出小孩子般甜甜的歡叫：“他說‘找回失落的力量！！’哦喲喲喲，是很強大的力量喲！！

“哦喲喲喲找回失落的強大力量！！”

雙鴉被搖擺的觸手擋住視線，頂頂手肘，感激又略帶焦急地推開它們：

“我記得他講了什麼。你們今天怎麼這麼亢奮……”他飛快把中文翻譯補全，說得有些急，磕磕絆絆好幾句話都說瓢了。台下觀衆傳來輕微的騷動聲，神色異樣地時不時瞟向翻譯員。大廳門口的徐老師更是驟然離場，“啪嗒！”一下，帶上了厚重的會廳門。

雙鴉猝地一驚。

門關上的一刻，恰好剪映出走廊的王先生。打着電話疾步走動，仿佛披荊斬棘處理掉一件件的雜事。

雙鴉想：他像是要沖過來替我翻譯……

像是公務纏身，也要趕上台把我攆跑

恰巧這時候，莫雷諾下巴一揚又嘩啦啦繼續講：

“【我剛才說，傳統工藝品能喚醒我們的力量。這是有根據的。

“【在我出生的部落，大家相信人類原本是神明的後代。可人們濫用神力、給世間帶來災禍，神明于是封禁了我們的能力，把人類變成現在這樣脆弱且會終老的模樣。

“【神明說，等人們學會敬重世界，就能把失去的力量找回來。

“【于是我的祖先把一草一木都當成了聖物。每年五月進入森林采集野果，手工雕刻做成項鍊，又用藤條的汁染成鮮紅。他們相信這是神的信物，于是戴上項鍊冥想，找尋前世的記憶與能量。

“【大家可以看到，這是很獨特的文化習慣。我不知中國的朋友能否理解，但一定值得去體會其中純真的信仰。】”

他不歇氣兒地一口氣說這麼多。

話語繞來繞去、細節又繁雜。加上雙鴉心中晃神，聽得七零八落、隻能他低頭參考文稿上的題詞。文稿寫着：

“以果核手串為例，這和南美洲一些部族的舊時信仰有關。族人認為果核手串代表了神靈，可以解放人們内在的力量。這與講究天人合一的中國道家思想相似，聯系起來探讨，更是妙趣橫生、發人深省。”

雙鴉幾乎呆立在原地。

這又不太一樣了。

他竭力在兩者間取舍。腦袋飛速編輯着聽到、看到的一連串信息。同時處理試、聽兩方面信息非常困難，就像一邊上外語課、回答老師提問，還私下裡在同一時間寫着中文閱讀理解題。

況且，雙鴉還要跨語言進行翻譯。他拼命把講話和文稿組合在一起：“嗯、剛剛我們的作家朋友說：果核手串能喚醒衆人塵封的力量……人們戴着項鍊冥想，就——就代表着尊重世界，這這種思想可能中國讀者不了解，但是、但是也可以體會到其中的虔誠……”

但是讀者根本體會不到他是要說什麼。

雙鴉也發覺自己翻得一團漿糊：

“哦，哦，我再解釋一下，為什麼說‘尊重世界’，因因為有一則神話傳說——南美洲的神話——就是莫雷諾的故鄉，這些手工藝品發源的地方……”他越繞越亂，講了半天前情還進入不了正題：

“神話是說，原本人也有神力的，隻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