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去太子的诏書是在五月最後一日傳遍京城的。
舉朝大興刑獄了這麼久,任誰心裡都該有點數了,是以消息傳來時,崔府無一人表露驚訝。
此事牽連甚廣,大批官宦人家塌了門庭,市曹斬首、千裡流放者不計其數,家仆則就地發賣,更有不少女眷被充入教坊司,京城上下一時哀聲不斷。
首當其沖的當然是廢太子的母家,一個月前行冠禮時還人聲鼎沸、賓客盈門的杜府,如今被抄家抄了個幹淨。
随着一夜殺伐血洗滿門,偌大的宅子半個活人也不見了,幽森得像是座厲鬼藏身的古墓。
太子一系往日的榮華富貴,短短一個月就恍如黃粱一夢般,被抹殺得徹徹底底。
不過經此一事,崔柔儀幾乎可以确認,前世來截殺她的人不是徐鹿卿。
雖然搞不懂他為什麼會那麼巧的出現在那個地方,但沖他這次對崔家的行動和态度來看,他不是前世那個給崔家羅織罪名、抽筋剝骨的劊子手。
既然他摘幹淨了,那麼皇後也就排除了。宮裡稱得上“娘娘”的,也隻有太後和遲貴妃了。
這兩個人分明是一條藤上的葫蘆,是誰下的黑手也沒太大分别。
前世崔家不偏不倚,隻想做個中立的純臣,因而暗暗得罪了太後一派,他們便趁崔家失足落水的機會,下黑手整得崔家斷了氣。
而今崔家渡過了此劫安然無恙,巫蠱之禍這麼大的事,聖上再來不了第二回了,否則隻怕江山難穩。
隻要崔家逃過了這一次大風大浪,往後有心人也再難有下手的機會。
依太後之巧捷萬端,素來轉舵得快,這下應該也會及時改了風向,極力拉攏崔家的。
就算崔家依然裝傻不接茬,隻要崔家不很得罪她老人家,也不至于再招來滅頂之災。
崔家的安危大事已了,就不知那仗義執言者現下如何了?這時候落了罪可是要傷筋動骨的。
想到範時鳴,崔柔儀心裡怪不安的。雖然這陣子崔家盡力在保他,也不知有幾分用處。
昭武衛不是輕易肯給人面子的,再要咬着不松口,隻怕越拖越糟糕。
崔培他們一下了朝,崔柔儀就找上他們打聽:“這都一個月了,小範大人還沒放出來麼?”
昭武衛那幫人可真夠黑心的,死也不讓人死個痛快,硬把人關了這麼久。
“你問的真趕巧,今兒聖上開了金口,昭武衛才剛放他回府去了,罰俸一年,回家思過三個月。”崔岑口氣輕松,坐下捧起杯熱茶來輕輕吹着。
崔柔儀知道,能有這麼個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結果,定是老爹和兄長們在暗處使力了。
朝臣們物傷其類,多少也會幫着些,再給司禮監的公公們多多打點,聖上也沒心思記着個七品小官,這才能過關。
“人可還好?”崔柔儀隻關心最要緊的,至于仕途先往後放放也不要緊。
崔岑啜了口茶,不怎在意道:“軟禁嘛,就是不分白天黑夜的問話,其他倒沒什麼。剛派人去府上問過了,出來後臉色青白,到家躺下就昏睡過去了。”
“那與他家相熟的那個蘇家呢?”
“男丁流放,女眷沒入教坊司。”
短短是十來個字,就說盡了一個原本興旺的家族是怎樣的凄慘下場,引得人好不唏噓。
無論重來多少次,巫蠱之禍一起勢,崔柔儀就知道這結局注定是悲,不是崔家悲,也會是别人家悲。
這段血淚故事算得上史書上重重的一筆了,而比史官的筆墨更重的,是無盡的悲怆和無奈。
廢太子會有平反的一天嗎?又有誰敢去做這樣的事呢?
崔柔儀不知道,反正她是不敢的。至高無上的權利如同千斤重的石磨,碾死誰都易如反掌。
朝臣們大多也是如此,沒人會拿阖家性命去拼一個虛無缥缈的公道,除了範家那個傻子。
這樣舉朝沉悶的日子過了沒半個月,邊境又出了新亂子。
北境鞑靼聽聞本朝廢了太子、朝中一片大亂,趁此機會起兵來犯,遲貴妃的胞兄遲镛将軍獨木難支,不得不向京求援。
崔培、崔巍自然在點将之列,除此之外還有鎮守西北又年輕有為的穆将軍兄弟倆。
不過既然要人上陣搏命,怎麼也得先安撫一番。
論起權衡利弊,天底下沒有人比做皇帝的更會了。
到了這等用得着武将的時候,聖上就全然忘了一個月前是怎麼猜忌審問崔家人的了。
聖上特地召崔侯進宮,言辭殷切的說了許久的話,一口一個愛卿,聽得崔培那沒心計的直筒子差點找不着北,直道:“願為陛下肝腦塗地!”
忠君愛國如崔培,戰事當前,他說什麼也得先顧全大局——這也是他的一樣好處,抓大放小,不愛記仇。
頭一日聖上剛有所動作,後一日太後和皇後也在趁着這個機會拉攏人心。
崔家三老爺不正好被吓病了麼,兩邊便都托着探病的由頭,着人上門慰問來了。
太後顯然十分有誠意,派來的是緝事府的督公馮喜。
前頭崔三老爺就是在緝事府手裡受的罪,這可幾乎等于把馮督公送上門任崔家打臉來了。
崔柔儀都替馮督公心有戚然:在太後手底下也不好混呐,得罪人的差事都替她辦了,還得被她當成人情送出去。
比起太後挑來上門的人選,更奇怪的是夏若莘也被馮督公捎回來探望她三舅爺了。
崔柔儀心中一凜,看來這一世太後還是看中夏若莘了。
不管是因為夏若莘自身的才貌性情入了太後的眼,還是因為崔府成了太後着意拉攏的對象,連帶着她水漲船高,總之這可有點麻煩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太後擡舉夏若莘,她不能不識好歹,隻能先順從為好。
崔柔儀按下憂慮,先去看督公馮喜這趟來如何作為。
馮喜倒比崔柔儀想得要能屈能伸,幹瘦的臉上硬是擠出滿溢的笑容,彎腰作了一揖,道:“太後記挂着崔家這回受了委屈,着我來賠個不是。前頭多有誤會,還望侯爺海涵呐。”
崔培不大會虛與委蛇的那一套,幹巴巴的回了句:“督公隻是秉公辦事,崔家又何來委屈一說,言重了。”
馮喜見崔培接不上話,目光向他身後一撇,又把主意打到了崔柔儀身上:“哦,崔姑娘。那日在宮裡還遇見你和徐指揮使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