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等走後,衆人尚未散開幾時,便被樊儒達聚起,聽進他一盞茶功夫的受命交待。
點頭稱是之時,有一藍布男人垂思頻頻,看着四十歲左右的年紀,樊儒達又一次話落,他才跟着說道:“這話極是。主公一走,他們定欺我揚州無人,虎視眈眈,須得謹慎為妙。”
樊儒達回味這話,心頭頓時一陣不快。
見衆人竟點頭附和,他沖出席道:“豈有此理!莫非我不是人,你們又不是人不成?瞧慣了人家運籌帷幄,便不知自己有何能耐了?你們倒好自輕自賤,我卻沒那不要臉的樹皮樣!”
一時滿堂寂靜,無人面色好看。
樊儒達觑将一圈,扯嗓道:“有我樊儒達在,看他們誰敢來攻!來一個打一個,來一雙砍一雙,諸位也不必在此唉聲歎氣,活煞了自己的士氣。”
說完,他喚出十來個侍從,吩咐端上酒肉,引出美人,又有吹拉彈唱,貌似家宴。
藍布男人名叫高隼,見此忙站起勸道:“不可呐,如今正是提防守備之時,怎可驕奢淫逸?樊将軍三思。況且主公走時才萬般叮囑,樊将軍也是滿口應着的!”
衆公皆臉色鐵青,惱火卻不敢發,隻得端坐垂眼,權當酒不在,美人不現。
樊儒達觑視四周,率先笑坐在席,端了杯酒道:“爾等太過呆闆,卻不知并沒那麼多顧慮可言,你們便是大吃大喝,也就算信得過我樊儒達,信得過你們自己,更信那士氣高昂的衆軍士,還不快喝?”
卻沒有人動。
樊儒達走至高隼跟前,先敬他道:“隼叔叔偏愛吃筍,也虧得起了這個名字,這杯酒你喝了,當下我便命人做十盤筍子來,蒸的炒的炸的,都有你的!”
旁人見此,不免搖頭恨歎。
高隼更是怒冒三丈,強壓下道:“樊将軍擡舉在下了,并不敢言吃上十盤,也談不上愛吃。”
樊儒達轉眼已飲下五六盞,傳人端來醉糕百塊,散與衆人席上,再勸,那醉糕同樣一口未動。
樊儒達眯眼瞪那高隼,正因他方才那話起了惱意,論與裴公窦龍比,他不敢居高自傲,也覺沒甚好比對的,義氣為貴。
但他這人,最看不慣這起隻會叽叽喳喳的鳥雀子瞧不起這個,指那個又說不行,全沒些剛勇在。
他忽端起醉糕盤,向高隼面上伸去,冷聲道:“你吃一個!”
高隼擡頭,冷道:“在下不敢醉。”
“有何不敢?”樊儒達眼睜得更是駭人。
高隼撫須不答,卻也并不看他。
樊儒達隻覺火冒三丈,無名火熊熊燃燒,當即将醉糕拍在案上,震得碟、箸、盞此起彼落地跳将起來。
他立此不走。
眼見局面僵持不下,諸公也不敢作聲,高隼隻得青白着臉,撿出一塊醉糕咬了一口。
樊儒達瞪他半晌,自去歸座,竟氣憤之下吃了兩大盤醉糕。
卻在此時,忽有人來報:“崔司馬來了。”
衆人驚異,樊儒達橫眉,猛站起道:“他來做什麼?”
“說是來巡察軍情的。”
樊儒達本就存氣,聽此理直氣壯之冠冕堂皇,那火更是飛出體外,此前又有為裴度鳴不平的心态,如此新賬舊賬,一起趁着剛惹出的不滿跳了出來。
他熱着臉道:“與這老賊有何幹系?就是路邊的草兒巡視三軍,也輪不到他崔永廓來巡!”遂拂袍坐下,命将人引進。
崔永廓一進來,便有人讓出席來,樊儒達冷眼看去,竟是高隼。
高隼回望一眼,意思明顯,當以和為貴,不紅臉要緊。
崔永廓年雖已邁,人卻還精神,笑道:“樊将軍這是吃了多少醉糕?眼迷臉紅的。”
樊儒達盯着他,冷笑:“醉糕這東西,我吃它十兩也醉不得。”
衆人觀望形勢,生恐有變,無不膽戰心驚地聽他二人扯笑,也自疑惑崔司馬為何突然前來。
不料聽那崔永廓張口就是一句老來俏:“既如此,豈不是樊将軍見了我才臉紅的?”
有些個自己人的,也都忍不住低頭笑了兩聲。轉頭反應過來,忙暗叫不好,一個個又盯緊了“黑暴雷”樊儒達。
果見樊儒達氣得又愧又無奈,似在忍耐。
一直沒出聲的溫三這時卻跳了出來,指着崔永廓的鼻子便罵:“您老人家也算倚老賣老,一眼望到頭的歲數,不說修省自身,倒下流起來,今日你先出言侮辱,樊将軍大度,那就别怪我溫三不給你那老臉好看!”
他敏捷跳出席,拔出堂中挂的劍,二話不說往那崔永廓刺去。
崔永廓來時,身後跟着一位骁勇善戰的麾下将軍,随侍左右。見此,他亦拔劍擋下溫三劍鋒,揮手挑開。
溫三隻一謀士,不懂習武,自然不是對手。
其餘諸公焦頭爛額,眼見要出事,生亂子,忙勸完這個勸那個,既氣這崔永廓目中無人,又惱這溫三性急不知輕重形勢,未免愚蠢了些。
崔永廓竟當真惱了,命那将軍殺掉溫三,口内隻說這個主裴度不至于不讓他做得。
那溫三本為樊儒達,樊儒達豈有見死不救的道理?
便不為他,也斷不能忍這崔永廓竟跑這裡來撒野。
樊儒達怒火攻心,不加分辨地跑下席去,沒錘,便也抽了兵器架上的一把利劍,替溫三擋去緻命一擊。
他站定,已知崔永廓殺心,腦熱片刻,登時與那将軍當堂鬥打起來。
樊儒達吃了醉糕,心智半蒙,遂也起了殺心。
高隼叫喊不跌,攔他住手。
諸公亦然急歎,暗自都回過味來,明白那崔永廓到底為何而來了!